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宴會上跳舞是件很風雅的事,不論是做東也好,赴約也好,每每總會遇到。難度不甚高的拍張舞,應付起來也還遊刃。容與在這上頭一向敷衍得很好,就算是六神無主,就算心已成灰,大庭廣眾下仍舊能保證舉止得體。
伶人引他出列,他也不推搪,旋轉拍打,跳得有模有樣。眾人皆叫好,唯有布暖一直眉眼低垂。他的心一寸寸冷下來,她的眼裡再沒有他了。從她進門他就留意她,和藍笙有說有笑,卻連一道目光都吝於給他。走到如今這步,再無法挽回了……
藍笙笑得那麼得意!伶人轉到他面前的時候,他種種浮誇的表現直戳他的神經。他才意識到自己那麼嫉妒!他恨他,恨他處處掙先,恨他占據她所有視線。為什麼她可以這樣決斷?果然孩子是殘忍的,得不到時孜孜不倦,用她最天真無邪的面孔來打動人心。一旦他愛她,無路可退時,她就站gān岸,袖手旁觀。
他等不及她長大,因為沒有時間了。他和知閒的婚事迫在眉睫,沒有足夠的力量摧發他不顧一切的決心。其實她有能力改變一切,可她卻不作為,多麼可愛又可恨的人啊!
她看著藍笙,眼睛半彎著。篝火照亮她的眸子,分解成無數細碎的芒。他在座上微躬了躬身子,覺得骨骼都要被壓碎了。他挺不起脊樑來,至少這一刻是的。繃著胸腔,心就要從裡面奔出來。只有窩著,仿佛能減輕一點痛苦。
知閒在一旁幽幽道,“你看他們多般配!布暖是愛著藍笙的,她太年輕,耐不住寂寞罷了。前頭和你不清不楚,就是一時興起。叫我想不明白的是你,你怎麼能和孩子一般見識,還把自己弄得如此láng狽!”
她的嘴角掛著譏諷的笑,容與轉過臉看她,枯眉道,“我還沒問你煙波樓的事,你倒有臉在這裡找茬?”
知閒哼笑,“煙波樓空著做什麼?等她回來住麼?再讓她和你隔河相望,繼續在我眼皮子底下做牛郎織女?”
她的話很刻薄,或者解了心頭之恨,但絕不是聰明的做法。他覺得她越來越陌生,訝異她這兩個月來xing格上驚人的轉變。他原先覺得愧對她,努力的想要補償她,可他所有求全的打算,慢慢在她輕蔑的語氣里消融殆盡。他如今看著她,竟是前所未有的厭惡。她的小動作不斷,甚至吩咐他身邊的小廝監視他。這樣愚蠢的伎倆,簡直讓人忍無可忍。
他陷入兩難,婚期近在眼前,若是取消,怕她日後沒法子做人。若是咬著牙拜堂成親,娶回來的就是個手段層出的怨婦,他要在無盡的煎熬里度過餘生。
她還在自顧自說著,“……煙波樓是沈家產業,不是她從布家背來的,我愛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,她敢置喙?讓她帶來的奴才有片瓦遮頭,已經仁至義盡了,莫非還要金屋銀屋、三茶六水的供奉著她們麼?還有門上那個布穀,真真連只鳥都不如!愣頭愣腦,手腳又不勤快,吃飯倒頓頓不落下。我瞧打發到莊子上去,要不然就拉到人市上賣了。貼幾個錢換個崑崙奴回來,不知實惠多少!”
他良好的教養和自制力幾乎轟然倒塌,壓著嗓子咬牙道,“你敢!”
知閒咭地一笑,“你打量我不敢?若是不信,且看著吧!”
他覺得悲哀,和她弄到這步田地,要像上陣殺敵一樣的算計麼?他嘆息,“得饒人處且饒人吧!她沒有錯,錯都在我。”
她撇著嘴道,“你到這會子還在替她說話,就叫我越發恨她。”
他已經讓步了,她還咄咄bī人,觸到了他的底線,他便不會再退讓。他冷戾望著她,“我不想說退婚的話,但倘或你一再胡攪蠻纏,我絕不姑息你,聽明白了?”
她眼裡有一閃而過的淚,臉上的笑容再難維持。腦子一發熱,也不管邊上有多少人,離了座道,“退婚?你休想!我可不像宋家小姐那麼容易打發,除非叫我橫著出去!”
樂聲雖蓋住了她大半的嗓音,可臨近的座兒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的。藍家夫婦面面相覷,愕然看著藺氏。藺氏心頭火直拱起來,一頭責怪容與舊事重提。一頭恨知閒沒有高低進退,這樣場合下當眾失儀,丟了沈家臉面。
只是不好擴大事態,忙堆笑打圓場,對眾人道,“小夫妻拌嘴,叫各位見笑了。”又冷著臉對知閒道,“你身子不舒服就去歇著,何苦在這裡鬧脾氣!”
知閒知道自己這舉動粗蠢至極,坍台到了家,聲張起來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。心裡是後悔的,但看見下首布暖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,她的狂躁又升騰起來。自己成了笑話,她倒裝得一臉單純!
她脫手把團扇朝她扔過去,“叫你看!都是你害的!”
這下子場面亂起來,所有人都糊塗了。知閒尤嫌不足,索xing破罐子破摔,要把這幾個月積攢的憋屈都發泄出來。
那把團扇被藍笙擋開了,但扇尾的穗子刮到了布暖的眼睛,一時痛得睜都睜不開。聞訊趕來的秀和香儂把她護住了,驚恐的一迭聲道,“知閒小姐這是做什麼……”
布暖埋在rǔ娘懷裡,怔怔的似是給唬著了。知閒像瘋了一樣,隔著食案要撲過來打她。邊上僕婦七手八腳把她拖住了,她邊縱嘴裡邊葫蘆的叫罵,弄得陽城郡主慌起來,直叫藍笙仔細些。
容與顏面無存,拍案斥道,“還不把這瘋婦叉出去,留著現眼麼!”
一群人半拖半抱著把知閒請到後院去了,他站在那裡,臉上掩不住的乏累。沖眾人拱手道,“對不住,沈某家教不嚴,讓諸位受驚了。”
眾賓客們都是場面上的人物,從沒經歷過這樣的突發狀況。玩興正高時,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下來,頓時都訕訕的。又不便發作,只有搜腸刮肚說些勸解的話,便紛紛拾帽打算告辭了。
本來宵禁後杜絕人員出入,好在赴宴的都是貴族高官,武候鋪跟前也討得著面子。容與不qiáng留,只得qiáng打起jīng神送客,滿含著歉意作揖,“諸位乘興而來、敗興而歸,是沈某的罪過……”
陽城郡主礙著藺氏在邊上不好說什麼,只拉著布暖問,“怎麼樣了?別傷了我們漂亮的大眼睛!真是……可要傳太醫麼?”
布暖搖搖頭道,“不礙的,殿下不必費心。”
陽城郡主還要說什麼,終歸是忍住了。無奈道,“或者今夜隨我回府去吧!你看看鬧得這樣……”
藺氏搓著手道,“殿下放心,這事我定然問明了,給殿下個jiāo代。暖兒還是留在府里,難得回家一趟,我也沒好好同她說上話。”
藍笙聽了無法,低聲囑咐布暖道,“你暫且將就一晚,明日我就把園子備好,接你身邊的人過去。”
布暖淚水漣漣的點頭,牽著他的袖子說,“你好歹要快些,如今也別挑了,哪裡都使得。”
他給她抹了抹眼淚,“我知道,自然給你安排妥當。”抬頭看見容與在那裡冷臉立著,憤恨道,“你治家不力,還談何治軍?縱著知閒無法無天,我瞧你日後臉往哪裡擱!”
他居傲的一哂,“我還是那句老話,我的家事,不勞你cao心。”
所有人都心qíng不佳,再說下去無非是磚頭瓦塊的惡話。郡主阻止了兒子,忙和藺氏作別,領著郡主府的隨從浩浩dàngdàng散了。
先前歌舞昇平,這會兒滿眼的殘杯剩盞。藺氏氣得打擺子,看看布暖,怒聲對容與道,“你說,這究竟是怎麼回事!”
第四章閒處看
“母親息怒。”容與拱拱手道,“這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,今日天色不早了,母親早些安置。等明天天亮,兒再和您細說。”
藺氏卻不吃他這套,“明天你少不得又借著軍務來搪塞我!你瞧瞧你瞞的這好處!我近來發現知閒越發古怪,定是你給了她氣受!她一向識大體要臉面,今天不是bī到了絕處,斷不能這樣。你也別躲,有事qíng擺在檯面上說。自己家裡人,有什麼張不開口的?”她又看了看布暖,“何況牽扯到了暖兒,這到底是為了什麼?莫要再瞞我,瞞來瞞去最後要釀成大禍的!”
布暖低頭不語,到了這地步,也不知容與怎麼jiāo代。其實她倒希望他說出來,只要他能捨棄一切,她就跟他天涯海角。或許她是自私,她早成了繃緊的弦,哪裡還管得其他!
她怔怔看著他,滿含著希望。他卻別過臉去,對藺氏道“母親別問,橫豎她是瘋了。她對我有微詞,同暖兒無關。母親別聽她胡言亂語,倒錯怪了暖兒。如今弄得這樣,這親是成不了了。請母親應允,兒子即刻寫退婚書,著人快馬送到葉家,也好叫姨父姨母早作打算,別為我耽誤了知閒。”
這回是當眾說的,府里上下都聽著,一時所有人都惶惶然起來。
布暖也覺得出乎意料,他一向嚴謹,平素說話滴水不漏。眼下聽這口氣語調,想是下定決心了。她悄沒聲的,心裡卻有些歡喜。愛一個人,自然會有占有yù。他要退婚,於她來說是個好消息。她仿佛看到了一線曙光,只要他退婚,自己就可以陪著他。雖然對不住藍笙,但也只有無可奈何了。
藺氏驚得說不出話來,半晌才道,“她瘋了?我瞧你才瘋了!正日子就在眼前,你這會子說退婚,叫天下人恥笑嗎?她年輕不尊重,一時糊塗駁了你的面子,也不是十惡不赦的罪過,你為了這個就要退婚,胸襟未免太窄了些個!”轉而對布暖道,“你是個懂事的孩子,才剛知閒那樣委屈了你,你別放在心上。你舅舅素來疼你,大約是看知閒沖你撒氣,心裡不稱意。你勸勸舅舅,叫他別和知閒置氣。退婚的話說不得,咱們這樣的人家,萬一有個風chuī糙動,可是要淪為世人茶餘飯後的笑柄的!”
布暖輕輕嘆息,她在老夫人眼裡,怎麼及兒媳婦來得要緊?知閒要打她,竟還叫她別放在心上,這話首先就有失公允。秀和香儂很氣憤,只是有礙身份不敢隨意開口,私下裡只顧拉她衣襟,暗示她不必示弱。反正到了這一步,將軍府也住不下去了,何必再受這窩囊氣!
“舅舅同不同舅母成親,不是我一個晚輩能cha嘴的。”布暖緩聲道,“舅母沒有容人的雅量,暖兒是看出來了。我和藍笙說了,叫他替我尋園子安置我帶來的人,也免得在府里討人嫌。往後作好作歹,都不和暖兒相gān了。”
這話又是軒然大波,藺氏訝異道,“你這孩子怎麼也湊這熱鬧呢!哪有女孩家單過的道理?你搬出去了,我怎麼能放心?你爺娘面上也jiāo代不過去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