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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與上火的確是衝著那rǔ娘,誰知竟把她弄哭了,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。換作以往,大概不外乎拂袖而去,可眼下她還聳肩直頸的,他要走也不能放心。
“罷了,這事兒先擱下。”他瞧了秀一眼,“去找塊緞子來給她披著。”
還是要像端午那日牽手似的,隔著塊布便仿佛有了安全感。既然表面文章如此重要,那麼俗套就俗套些吧!
邊上站了一排人,不時的斜眼偷瞥,他倒不以為然,就手去拿捏她的xué位。女孩家的脖頸和男人不同,纖細得一碰就會斷了似的。他頭回給女人推拿,下力必須小心翼翼的,邊揉邊問“可重了?可疼了?”,花的心思比給上峰效力還多得多。
布暖感覺饜足,受用得不成了就閉上眼睛。男人的手溫暖並且有力,漸漸脖子似乎是活絡過來了,她感慨不已,“舅舅本事真好,我瞧開個推拿的醫館也使得。”
他笑了笑,“可不麼!這個算得上童子功,十來年的下來,或者連郎中都不及我了。”
布暖想像不出鎮軍大將軍伺候人是什麼樣的,在她看來舅舅這類人天生就是qiáng者,只有人家奉承他,斷沒有他反過來示弱的時候。
“是給驃騎大將軍捏脖子?”她吶吶道,“我是沒想到,你還要討好他。”
容與嗯了聲,“你涉世未深,自然不懂裡頭緣故。做人做事,太過鋒芒畢露了總不好。我那時是驃騎大將軍近侍,在其位,自然要謀其政。上將軍是我恩師,與我有知遇之恩,我盡些孝道是該當的。”他又長長嘆息,“若要細說緣故,當真是一言難盡。我是庶出,承不得祖蔭,一步一步坐上這位置,必定要處處留心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便是生在天家也有不如意的時候,何況是我!仕途艱險,並非外人看來風光無限。”
這些話原不足為外人道,他韜光養晦十幾年,能有今日是極不易的。布暖不言聲,舅舅在她眼裡愈發高大起來。
少時一輪推拿算結束了,後脖梗熱辣辣的,像是氣血通了的樣子。她慢慢轉頭,眼下和早晨完全不同,隱約還有細微的牽痛,不細咂已經感覺不出來了。
“咦,都好了。”她訝道,“我還愁呢,怕今兒吃飯要僵著脖子。這會子全都好了,多謝舅舅。”
容與不置可否,復到銀盆里淨手。打了胰子細細把藥酒味兒洗脫了,這才直腰起來道,“枕頭不好便打發人上庫里拿絲棉重做去,別將就著。年輕輕鬧得老太太樣的,白叫我笑話。”
布暖嘀嘀咕咕,“又不是枕頭睡壞的,是外祖母邊上不敢動彈。”
容與嗤笑,“真真沒出息到了家,倒好意思說出來!外祖母是老虎麼?鬧得你這模樣!”
說著提衽朝門前去,展了展手臂道,“害我連衣裳都來不及換。我去了,你歇著吧!”
布暖訕訕道是,送到檻外。外面日頭大得刺眼,她抬手遮眉,看他披著日光,緩緩朝湖心亭去了。
第四十六章誰同
容與走後rǔ娘秀的臉色一直不佳,樓里人緘默著,誰也不敢妄加評論。
秀手上活計不停,人卻悶聲不吭的。布暖知道她受了舅舅斥責臉上掛不住,到底也不好開解她,怕火上澆油,只在一旁瞧著她把東西扔得哐哐響。
秀滿肚子委屈,沒頭蒼蠅似的在屋子裡轉了一陣。她心裡的話不好說出口,出了口怕布暖難做人,怕鬧得潑天蓋日傳到老夫人耳朵里,就成了活要命的大事!
可憋在肚子裡,她和自己jiāo代不過去。她年輕時就是個要足了qiáng的,狠話凶話聽不得半句。六公子當著這麼多人叫她下不來台面,往後可怎麼收管手底下的丫頭們!
這位大爺實在是個不講qíng面的,犯在他手裡得不著好,施排起來通沒個褶兒。這頓訓誡誠是瞧了布暖面子,否則道不得立時開發出府去。
可她是為了什麼?還不是為了這小冤家!
秀越想越叫冤,越xing兒撂了毛竹筷子,一屁股坐在席墊上好陣兒嘆息。
布暖期期艾艾的勸,“別往心裡去,舅舅規矩重,才進府那會兒就聽說過的。往後在他跟前留個神,別克撞他就是了。”
秀翻眼看她,她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,哪個做母親的忍心和閨女較真呢!否則總要把裡頭緣故同她說一說,好叫她知道知道她擔心的到底是什麼。
她這一聲嘆得更響,像是把整個肺里的氣都吐了出來,別過臉一迭擺手,“罷、罷,再別說了,我拼了這張老臉不要,算盡了點子力。直隆通來去也好,橫豎我就是這個意思,甥舅親原無可厚非,但教條要遵著。踢天弄井的沒了章法,別說旁的,叫底下人怎麼看?我勸著守禮,倒錯了不成!”
布暖不搭話,若說舅舅給她矯了脖子上的筋就是犯了大忌諱,這點她暗地裡絕不苟同。rǔ娘是cao心過了頭,什麼了不得的大事,上鼻子上臉的據理力爭,難怪要惹舅舅惱火。
“我心裡拿舅舅當我阿爺看,你也忒揪細了些。”布暖也帶了點不滿qíng緒,覺得rǔ娘的想法過於老套,自己家裡人怕什麼?非要弄得如天地之不仁,方稱了她的意麼?
rǔ娘聽了半晌不語,隔了很久才點頭,“你有你的見識,愛怎麼都由得你。只是往後來尋我哭,叫我再心疼你,總也不能夠了!”
又對玉爐道,“你去傳布穀來,叫他套了車送我回東都去。我沒有管教好小姐,等回了布府,自去給郎君娘子負荊請罪。”
秀氣狠了多少有些發惱,布暖聽了不由哭出來,邊擦淚邊道,“rǔ娘的話兒當不起,兒真是做了什麼錯事,請rǔ娘拿家法懲戒兒。”
“那我可萬萬不敢,你是主我是奴,這天底下斷沒有奴才打主子的道理。”秀背轉過去抹淚,邊道,“容我回東都,我離了這裡眼不見為淨。”
布暖脾氣犟,在她看來秀簡直是無理取鬧,便扭身坐在圈椅里再不說話了。
香儂和玉爐一看真要出事,忙兩頭勸慰著,“娘兩個竟要結仇嗎?以往好得什麼似的,為這點子事就上頭上臉,什麼趣兒!”
秀奪過香儂手裡牽的畫帛道,“姑娘人大心大,我這奶媽子頂什麼用?我盡心盡力伺候她,哪樣不是為她好?如今枉做小人,我死了心也不甘!”
布暖也是滿肚子冤屈,哽咽道,“我不好,rǔ娘只管教訓,做什麼非要回洛陽?若是不願陪我寄人籬下倒是另一說,我不qiáng求,即刻讓人送你回去就是了。”
秀何嘗是這意思,自己奶大的ròu,莫說這裡玉粒金蓴養著,就算是露宿街頭也要守在她身邊。只是如今這qíng形叫她那樣憂心,真真是有苦說不出。
要求得布暖理解很難,她是個單純的孩子,想不到那麼長遠。或許自己的確是杞人憂天,但過來之人,瞧人瞧事總歸要複雜得多。將來究竟怎麼樣誰也說不準,若是布暖找了個好歸宿,娘舅疼外甥常走動,並無不可。但目下兩個都未婚配,甥舅之間就要保持適當的距離,當真夾纏不清,那祖祖輩輩的老臉就顧不成了。
玉爐在布暖旁邊絞著手指道,“少說幾句吧,秀的脾氣你是知道的,今兒發火明兒就消了。你是晚輩,低頭認個錯就是了。頂著風上,回頭再鬧得洛陽那頭不太平。”
香儂也寬慰rǔ娘,“快別惱,咱們都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,這會兒撒了氣,真回了洛陽就不會牽腸掛肚了麼?小輩兒原不該言語,可我還是勸你一句,您老人家福大量大,六公子說幾句也不掃臉。只怕軍里三品的郎將都要吃他的排頭呢,何況是你我!全瞧著小姐的面子吧!你捨不得她,誰不看在眼裡?她如今這樣,府里祖母舅舅疼愛是好事,若他們愛搭不理,那才不是人過的日子!”
秀只得長嘆,這話也是!怎麼辦呢,在人家手底下,縱不高跳不遠,這叫英雄落難,眼下也只好這樣了。
布暖回身看,秀一片愁入肝腸的模樣。自己到底不是鐵石心腸,小時候偎在她懷裡,那種親,除了母親再沒有了。如此這般,梗了一會兒脖子也就蔫了底氣,低頭蹭過去道,“rǔ娘辛苦一天,去房裡歇會子吧!你才剛的意思我明白了,往後自當警醒,再不叫你擔心了。這麼的嘔下去沒的氣壞身子,兒就成了十惡不赦的忤逆,不好向父親母親jiāo代。”
別人家怎麼樣不知道,但布家是詩書舊族,忠孝擺在頭一條。rǔ娘餵養她嘔心瀝血,這份qíng比海還深,所以她人後都以兒自稱。倘或洛陽的父母知道她這樣不孝,定然是饒不了她的。
秀抬起頭瞧她,她尚年輕,不過十五歲的年紀,眉眼間仍舊稚氣未脫。這麼個孩子,愛玩愛熱鬧,對人不存防備,拿什麼理由來苛責她!想是自己胡思亂想,把六公子看成了歪門邪道。人家分明是朝野jiāo口稱讚的君子,不論心裡什麼想法,名聲頂要緊,總要顧忌著。
她撫了撫額,只覺心都掏空了似的,乏力的起身道,“我不求別的,只要你好,你可記住了?”
布暖弓著身應承,“兒都記在心上。”
她悵然不已,“罷了,我先回房裡去,你也歇歇吧,等到了飯點兒我再起來伺候你。”
香儂和玉爐送她出門,笑道,“你自去睡,小姐這裡有我們,你不必起來。回頭我們送飯進你屋裡去,叫你也做回老封君。”
秀聽了這話方一笑,啐道,“沒正形的丫頭,倒拿我打趣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,看轉頭我來收拾你們。”言罷自邁過了門檻,往隔壁去了。
一時屋裡人悄沒聲的散了,只留香儂一個在跟前隨侍。
布暖jīng疲力盡的躺倒下來,窗上竹簾把一面陽光裁剪成千絲萬縷,偶爾有風chuī過,篾子起起伏伏,水波樣的婉轉滌dàng。她別過臉看香儂,“你瞧rǔ娘是怎麼了?這兩天總是心事重重,適才又當著舅舅的面來了這麼一出,鬧得我在舅舅那裡沒臉。”
香儂不知怎麼說才好,歪著腦袋想了會子,“興許她有她的道理吧,上了點歲數的和咱們不一樣,見得多了,想的也就多,不過她對你是肝腦塗地在所不惜的。我在洛陽時有個一道被賣的小姐妹,她們家也養著位小姐,只因親娘死得早,擎小跟著奶媽子長大。那奶媽人不厚道,一頭剋扣小姐用度,一頭借著小姐名頭常在庫里支錢。小姐是沒出閣的姑娘,念著qíng分,自己吃虧從不編派奶媽不是。那奶媽子縱慣了,到最後收了人錢,竟要想法子把個大姑娘說給人家做二房。”
布暖頗為義憤填膺,“有這樣的事?那奶娘的心肝是黑的麼?換了我是那女孩,不拿家法狠打她四十棍,再攆了出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