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藺氏聞言無奈一笑,到底是孩子,沒心沒肺的倒也好。上去攬了她,在臉孔上親昵的捏了捏道,“我的兒,都十五了,還惦記著玩兒。這樣子,何時方長大喲!”
布暖聽了,眼裡浮起淒涼來,躬了躬身子,窘道,“暖兒不識愁滋味,是窮開心,外祖母教訓得是。”
藺氏不防被她這話回得怔住了,她倒是戲言,卻叫她上了心。忙緊緊胳膊道,“你別想偏了,哪家大人沒有兩句愛嗔的玩笑話?不作興往心裡去的!我不是怪你,是寶貝你呢!你孩子心xing兒,愈發叫我不知怎麼疼你才好。不單是我,你舅舅,你葉家姐姐都是稀罕你的。你沒出閣,在家可不就是孩子麼!後半輩子且有兢兢業業cao持的時候,在閨里縱些個是人之常qíng,等以後配了女婿,做了主家娘子,要玩那些玩意兒也不得閒了。”
布暖長了雙會見風使舵的眼睛,自己謹慎過了頭定會惹人嫌,便做出嬌態來,靠著藺氏糯聲道,“暖兒不敢挑外祖母的不是,是唯恐自己年輕不尊重,惹得外祖母不熨貼。我臨行前母親再三囑咐要聽外祖母的話,自己心裡總歸是捏著的,擔心哪裡不周全,外祖母又顧著我的臉面不提點。這會子可好,我知道外祖母疼我,少不得日後放肆,請外祖母多擔待我。”
藺氏算是瞧出了她的圓滑,這么小的年紀懂得周旋,真真是不簡單的。一頭著實歡喜,一頭又難免防備。到底別人的ròu貼不到自己身上,目下雖不擔心她翻起làng頭來,日後會怎麼樣,卻也難說。因笑道,“瞧這話說得!你是怎麼樣的品xing兒,來長安這大半個月,我都看在眼裡的。你母親教得好,你是個再齊全不過的孩子。若說你放肆,這世上大約也沒有能稱得上莊重的了。”
布暖靦腆地笑,還是有些汗顏的。她在人前故作矜持,就像舅舅似的,整天溫文爾雅的笑臉子,轉個身就不是這麼回事了。細論起來,她和舅舅是同一類人,表面功夫做得好,私下裡是什麼樣的德行,自己心裡知道罷了。
藺氏白話幾句開始掩口打哈欠,僕婦進來換了安息香,布暖見勢扶她進臥房,登上胡chuáng撒了帳子共枕睡下。藺氏是做過母親的,骨子裡有脈脈溫qíng。替她捋捋發掖掖紗巾,又打扇子哄她睡了,自己方闔眼歇下。
這夜若說自在,當真是不甚自在。
五更里,滿城的jī高一聲低一聲啼起來。布暖勉qiáng撐開眼皮,眨了眨,澀澀生疼。還有脖子,又酸又脹,似乎是落枕了。若是背後有人叫你,要連頭帶身子一塊兒轉,就像頭頸粘死的木偶。
藺氏要做早課的,鼕鼕鼓一敲就忙著起身。布暖僵肩弓背給她更衣,她看見了忙推諉,“快坐著吧!想是昨兒夜裡和我睡得委屈,鬧成了這個樣兒,都是我的疏忽。回頭差郎中過樓里去給你瞧瞧,難為你將就我這老太太了。”
布暖一味笑著諾諾應了,蹲身送她進了佛堂,方帶人朝煙波樓去。
rǔ娘遠遠看見她便來接應,奇道,“這是怎麼了?眼珠子咕碌碌轉,脖子又梗住了?”
她適時呻吟起來,“我難受死了,快給我推幾把!”
rǔ娘搖頭嘆息,嘴裡念叨著“這孩子”,把她迎進了品字間的東梢間裡。
才起chuáng發作得不算厲害,可到現在儼然已經無藥可救了。派來的郎中瞧了一眼,說要針灸,把布暖嚇壞了。她決定硬挺,三言兩語打發走了人,叫秀拿透骨糙煎水熱敷,折騰了半天,沒有成效。
“這可怎麼好!”她躁得要大哭,想躺下去,脖子不敢用力,最後是一左一右兩個人架住,這才仰倒在枕頭上。
玉爐看她直挺挺的模樣就想笑,“這回可蹦噠不動了,好好養著吧,躺上兩天橫豎也就好了。”
布暖不屈的斜眼瞪她,“我躺著,你也別想逃脫!去,給我打扇子,我不發話不許停!”
玉爐在這種小事qíng上很有反抗jīng神,笑嘻嘻把蒲扇往她手裡一塞,“你脖子不中用,手是好的,暫且自己扇著,婢子還要同她們翻曬書和衣裳呢!”
她氣得撕芭蕉葉上的jīng紋,嘴裡叫囂著,“算我看錯了你!你且給我等著,等我能下地了再收拾你不遲!”
玉爐並不兜搭她,轉臉看著窗外,突然咦了一聲,“藍將軍怎麼來得這樣早!”
布暖皺皺眉頭,她眼下怎麼好見客?他來得可不是時候!
再說從古到今,但凡正經人家的女孩兒都是有這個覺悟的。除非是打算嫁給他,否則知道那男人對她有好感,自然就應該遠著。
她閉上眼,很想翻個身側過去睡,肩上挪了挪,還是使不上勁兒。她嘆息著,“你去同他說,就說我身上不慡利,睡著呢,叫他改日再來。”
她話音甫落,藍笙人已經到了門前。也不避諱,只笑吟吟看著她。
第四十四章雲空
她尷尬異常,扯了扯嘴角道,“藍家舅舅來了?快請裡面坐。恕我招待不周,我眼下這模樣原不該見客。你瞧瞧,我恁麼躺著也不好說話。”她對玉爐道,“還杵著?快扶我起來。”
藍笙只是笑,半眯著眼道,“又不是外人,犯不著這麼的,躺著就是了。”
布暖也倦怠,既這樣說了也沒什麼,便吩咐香儂道,“你喊人搬架屏風來,請藍將軍那邊坐。”
香儂應個是,恭敬引了藍笙落座後走到廊下支使人去了。
轉頭rǔ娘秀進來,從丫頭手上接了托盤,把茶壺杯盞一一在藍笙身側的矮几上鋪排開。布暖看一眼,那套茶具是她從東都帶來的。上好的jīng瓷陽chūn白雪般的,幾朵粉色的梅花從一面疏疏環繞到另一面,單是供著也叫人足意兒。rǔ娘拿這套傢伙什給藍笙用,可見是對藍笙有多另眼相看。
果然,秀的語調裡帶著十足的客套溫存,她說,“藍將軍許久沒到府里來了,想是軍務忙得很,難得還要抽了閒趟兒來家,真真是有心人。我們娘子昨晚扭了脖子,今兒一早起來就成這樣了,將軍千萬多包涵些個。”撩了袖子往杯里注茶水,邊道,“這是繡球片子,雨前龍井兌了茉/莉花粉壓的篆兒,是我們娘子親手拌的料,平常實捨不得拿出來用的。”
藍笙笑得chūn光無限,應承道,“那是給藍某臉面,多謝嬤嬤了。”
秀忙道,“奴婢可不敢擔這一聲謝,將軍忒客氣。這是我們娘子的囑咐,藍將軍不是尋常的客,來了自然要盡心侍候。”
布暖歪在榻上,忍不住覺得背上冷汗淋淋。她摸了摸鼻子,發現秀如今打誑語愈發得法了,眼色也不遞一個,那樣的篤定沉穩,頗有大將之風。
門外兩個小廝已經挪了折頁cha屏進來,吭哧吭哧一路往胡榻前搬,僕婦按下了shòu足底座,幾個人通力合作朝榫口上cha。藍笙趁這檔兒又飛快瞧了她一眼,因著天氣熱,她的頰上透出淡淡一層粉,似乎是被汗浸過,臉色更顯得細膩如緞帛。雲裳花容,倘或不說是扭著了脖子,這幅海棠chūn睡圖何等入畫,又是何等扣人心弦!
再相看已然遲了,視線被屏風結實擋住,他生出瞭望洋興嘆的惆悵。怏怏別過了臉去看杯里的茶篆,壓了花的餅子在沸水裡瀰漫出濃/濁的綠。他低頭聞聞,有種jiāo錯的發甜的香味,和別處吃到的茶是不同的。
“今兒舅舅不在,你是來尋他的麼?”那頭的布暖說,存了點轉移注意力的企圖。
藍笙唯有沖山字式漆畫屏風笑,“我來府里,便只能來尋他?我知道他昨兒送知閒回去,這會子不知在不在路上呢!”
布暖搖著蒲扇茫然看屋頂,“那你來可有什麼要緊事麼?”
藍笙耙了耙頭,“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我父親門下有個弟子在永元做州牧,這趟進長安辦事給我帶了些荔枝,我專程送了來給你。路上日頭大,到府里怕已經晤熱了。眼下讓人送到窖里去凍上一凍,回頭取了送一盒給老夫人,餘下的你自己留著慢慢吃。那些荔枝是快馬運進京的,拿冰渥著,且能存上三五日,不壞的。”
布暖聽了也不知怎麼說才好,總伸手拿人家東西,萬萬的不好意思,遂道,“多謝你,留些給外祖母就是了,其餘的你帶回去給府里大人吧!我沒有什麼可孝敬你的,哪裡能厚著臉皮一次又一次接受你的饋贈呢!”
藍笙不喜歡她太客氣,客氣了顯得疏遠,無形里就會叫人鈍了口。
“你放心,我得了兩筐,另一筐早給我母親送去了。你也別說客套話,我瞧你分明是個灑脫人,怎麼又帶上濁世氣了?不過是些吃食,值當你謝我的麼!”他說著站起來,在地心兜著圈子邁了兩步,想朝屏風那面探看,又忌諱邊上有人侍立,於是忍住了。心裡只埋怨著好容易來一趟,為的就是看看她。她倒辦得妙,弄了這麼塊木頭隔著,存心難為他。
他垂頭喪氣,來前有好些話要說,真見著了卻都忘了。背著手繞室徘徊,只差拖著腔板一唱三嘆,便像個琢磨學問的夫子了。思來忖去,試探著問道,“老夫人可和你提起過什麼?上次賀蘭敏之來後,老夫人那裡有什麼說頭沒有?”
布暖唔了一聲,“舅舅都和祖母知會過了的,不能有什麼說頭。不過是庭院緊閉,往後再不叫他們登堂入室了。”
藍笙嘩地打開摺扇,邊搖邊道,“如此方好,索xing都jiāo代清了,日後心裡有數。”隔了半晌又問,“容與還同老夫人說了什麼沒有?”
布暖是個明白人,這會兒一味的裝木訥,只道,“這點子事已經夠叫人臊的了,再說別的,想來對我沒什麼好處。舅舅是玉汝於成,我卻沒有哪裡能報答他,自己慚愧得緊。”
藍笙道,“他護著你是該當的,換了我也一樣,怎麼能要你報答!”
她兀自苦笑,她現在是失舵之舟。自己一根藤上下來的親叔叔親伯伯都不問,舅舅是外戚,他霸攬下來,自己當然是要感恩戴德的。
他來來回回的踱,她說,“藍家舅舅你熱麼?我讓人敲冰碗子來好不好?”
他道不必,方坐下了,想起來一些有意思的事來慢慢的說給她聽。一個在屏風這邊,一個在屏風那邊,笑語暾暾的你來我往,滿像牛郎織女的調調。
布暖昨夜睡得不踏實,仰在枕上時候長了有些犯困。剛開始還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同他周旋,到後來漸漸不願說話,雲裡霧裡的幾乎要睡過去。突然聽見他說什麼納妾,又是什麼相思病,瞬間又把她的神魂揪了回來。
“你才剛說什麼?我沒聽明白,你再說一遍。”她的腦子像外頭明麗的天似的,突然醒轉。如今倒開始嫌棄那架屏風,仿佛有它擋著,一不留神就會把他的話聽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