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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  容與素來不待見這rǔ娘,如今她話里話外頗有告誡他的意思。他活了這麼大,還沒有哪個底下人敢對他這麼說話,當即便極不受用起來。瞥了那rǔ娘一眼道,“你別同我提這個,我今日來,不是為了給她訂婚期的。她若執意不回將軍府,那麼今後她的事我一概不問,她的婚嫁自然也與我無關。”

    秀有些訕訕的,她也料到這位人上人不會對她有什麼好話。她之所以這麼做,無非是探探他的口風,只是幾句話下來qíng形不太妙罷了。也是的,壓根就不用問!如果心裡能放得下,何至於還巴巴的跑了來?六公子一向叫人琢磨不透,如今言行越發怪異,看樣子這兩個人是傻到一塊兒去了!

    她不由嘆息,一個糊塗,尚還有救。若是兩個都是這副樣子,要想徹底理清,恐怕真不是件容易事。

    香儂那裡端了煎茶上來,綠油油的浮沫映襯著雪白的jīng瓷,是招待貴客最隆重的禮數。她沒察覺自家小姐和舅爺發生了些什麼,秀也不會吃撐了和她透露那些。她只知道小姐帶著他們在沈府討過生活,不管好與不好,總歸還算有些jiāoqíng。舅爺頭回上門,必須以禮相待。她們客氣點,舅爺心裡一高興,說不定就少為難小姐一些。

    “六公子請用茶。”她恭恭敬敬呈上去,“幸好藍將軍才剛派人送了茶餅子過來,否則這會子不知道拿什麼款待公子爺呢!公子嘗嘗,要是不能入口,婢子再重煮去。”  

    這些人三句不離藍笙,藍笙和這園裡人走得近,他倒成了稀客,成了外人似的。

    他不稀罕吃什麼茶,只漠然趺坐在席墊上,做出了拒人千里的姿態。秀和香儂也不好打攪他,皆退到堂外靜候去了。

    稍過了陣子聽見門上有人說話,他穿過半撐的檻窗望。廊子那頭來了個人,正摘了頭上帷帽遞給rǔ娘。那rǔ娘定是和她通稟了,她前一刻還微笑著,視線掃過來,笑容便僵在臉上,成了風化的彩繪,一片片碎裂剝落下來。

    第十章yù斷腸

    他就那麼坐著,靜靜看著她。她從門口挨進來,簡直如同上刑場的架勢。他只覺心都涼透了,她那麼怕他麼?怕見他,大概是懶得解釋吧!他發現自己來錯了,他一出現就給她帶來yīn霾。看看這屋子,這一桌一椅、一磚一柱,都是藍笙的手筆,和他毫不相gān。她在這個世界裡,遠比在那雕樑畫棟的將軍府快樂。藍笙給她的東西,自己這一生都難辦到。為什麼還要爭呢?

    他像個蒲團上打坐的沙彌,經文朗朗上口,可惜從來參不透佛理。一切只是習慣,習慣xing的理智,習慣xing的堅qiáng,習慣xing的端著姿態審視對方。如今連這習慣都要崩盤了,沒有了框架,他不知道該怎麼辦。他想他所謂的好人要做到頭了。他經不住那些衝擊,腦子裡勾勒出千種萬種足叫他泄憤的場面,必須要咬緊了牙關,才能遏制住破壞的yù望。  

    她挪進來,只道,“你怎麼來了?”顯然是出乎她預料的,她以為早在打發汀洲回話時,一切便已經自動結束了。

    他面無表qíng,木木的,打量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他營里的兵卒,冷酷、不帶任何感qíng。也不搭她的話,起身道,“你這園子倒還不錯。”走到門前,突然回頭沖她一笑,“不領舅舅四處看看麼?”

    他笑得和風霽月,她的心卻劇烈痛起來。她哦了一聲,解下呢氈大氅打算遞給秀。他壓住了她的手,重又替她系上飄帶,溫聲道,“別脫,外頭冷,又起風,仔細凍著。”

    她幾乎要顫起來,猜不透他,也不明白自己現在的心qíng。愛他,更懼怕他,這到底是怎麼樣一種熬人的困境!的確該做個決斷了,這麼下去不是辦法,要拖垮所有局內的人。她的態度很明確,如今只剩兩條路,要麼同他遠走高飛,要麼男婚女嫁各不相gān。已經到了愛qíng的分水嶺,沒有折中的辦法,將來也絕不存在任何的藕斷絲連。

    她下了決心,對rǔ娘道,“我和舅舅逛園子,你不必跟著。去準備酒菜,咱們留舅爺吃頓飯。”  

    秀無法,只得點頭應下,一步三回頭的往後廚去了。

    “舅舅隨我來。”她說,自己先出了門。

    她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暗香襲人,是他最熟悉的味道。她叫他舅舅,不再喚他容與,單這一個稱謂已叫他落寞。他怔怔跟在她身後,腳下虛浮著,踩在雲端上似的。風chuī起她白色的氅衣,底下鼓脹起來,像鷹張開的兩翼。他倒真擔心她飛起來,太過自由,超脫他的掌握。

    二進的園子和前院只隔一堵牆,透過形形色色的花窗能看見那邊jīng妙的布局。這裡和別的宅子不同,一般人家鑿潭堆假山都放在一進,好供親朋進門時賞玩。這園裡的景致卻集中在後園,那便是典型的別院造法——不歡迎來訪,完全私人的自娛自樂。

    別院這個概念刺痛他的神經,藍笙建個別院安頓她,到底是什麼意思?向他示威麼?證明她是他的所有物?自己再愛著便是不光彩的覬覦?他微蹙起眉,“你一個人回來的?郡主如何?”

    她慢慢停下步子,站在池邊的小徑上,低頭道,“晤歌回皇城去了,今日太子殿下大祭,他也不好一直不露面,總要點個卯的。郡主殿下沒什麼,單說頭疼。受了風寒,又添上太子崩逝這一樁,大約是傷了心神,調息調息也就好了。”  

    他一向眼裡不揉沙,如今聽她口氣,完全站在藍笙那邊,果然像極了一家人的模樣。他扯了扯嘴角,“晤歌?現下不叫藍家舅舅了?還沒成親,改得倒挺快!”

    她抬起眼看他,似笑非笑的一雙眸子,“你這話什麼意思?聽著像吃醋似的,莫不是我會錯了意?”

    他有些láng狽,不得不承認,吃醋是難免的。他愛她,有愛就有醋xing,不論男人女人都一樣。只是沒法子口頭上屈服,便轉過身道,“你是明白人,不用我言明來意。去收拾東西,我不許你住在這裡。”

    她並不按他說的做,籠著手道,“你要帶我去哪裡?是帶我私奔?還是帶我回你和知閒的府第?”

    他不由惱怒起來,恨她牙尖嘴利,半點不饒人。他何嘗不想帶她走,他也厭倦長安的一切。若是無牽無掛,他哪裡用得著經受這麼多的痛苦!她怨他,自己又去怨恨誰?他氣極了,脫口道,“對,我帶你私奔!不顧其他人死活,就我們倆,到海角天邊去!”

    她怔忡著,嘴角漸漸浮起蒼茫的笑,“我知道你重責在肩,所以早就不再期待了。我對你死了心,你還不明白麼?從出宮我就打定了主意,既然一開始沒有回將軍府,以後也不會。你這會子來找我還有什麼意思?知閒察覺了,你偏叫我回去,回去做什麼?活在屈rǔ里,每天戰戰兢兢的看她的臉色過日子麼?你心裡只有自己,什麼時候有過我?你不過是想顧全你的面子,怕外人背後說嘴,說將軍夫人容不下外甥女,來給自己圓場子而已。”  

    她的每句話對他來說都像凌遲,在她眼裡他這樣卑鄙無恥麼?他冷笑,“你曲解得好,如果這樣可以讓你痛快些,你只管臆想。但我不管你有多恨,死心也罷、厭惡也罷,今天一定得跟我走。”

    她別開臉,“我不走,這裡是我的家,我不願意寄人籬下。”

    “這是藍笙的家,不是你的!你怎麼這麼擰?”他拔高了嗓門,“如何才能解你心頭之恨?你索xing一刀要了我的命,那兩下里也就安生了!我好難,你知不知道?這幾個月來我過的什麼日子,你永遠不懂!你只知道怨我,恨我,你叫我怎麼辦?我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娶你,就算瞞過了天下人,我過不了自己這關!只怪你我同根而生,這輩子無緣,只有待來生了!”

    他終於感到發泄的暢快,把胸腔里憋悶的苦楚一股腦兒倒出來。吼完了,心空了,也碎了,死一樣的跌落進塵埃里。他這樣難過……他抬手遮住眼睛,嘴角微沉著,控制不住的抽搐。眼淚從指fèng間溢出來,順著腕子蜿蜒流淌進寬大的襴袖中。

    他崩潰了,崩潰吧!他沒辦法做到鎮定了。得過且過已經行不通,恍如大敵當前,他兵敗如山倒。她倒戈一擊,他無計可施。  

    她當然看到他的眼淚,也震驚得無以復加。可是世間安得雙全法?她總要為藍笙和知閒想想。其實他們都很無辜,有罪的是她。她突然覺得自己該死,原本他們每個人都過得好好的,是她的出現打亂了所有人的生活。她是入侵者,一切因她而起。

    她退後兩步,腳下踩著池沿上不甚緊實的砂土。他說這輩子無緣,只有待來生。她失望至極,他來這裡,就是為了一再提醒她他們沒有未來麼?

    “那就不要bī我回沈家,我是外戚,我不姓沈。就算你放任不管,也絕沒有人會怪你半句。”她灼灼看著他,“你若是不舍,那就留下來。我去給藍笙和知閒謝罪,我不求名分,只要跟著你,好不好?”

    他錯愕的低呼,“你瘋了不成,這怎麼可能!”

    她傷透了心,垮著肩沖他悽惻的笑,“你看你多理智,多無私!就算我願意做個見不得光的女人,你都未必稀罕。我覺得自己真是賤透了,擁有的不珍惜,得不到的偏要去爭,為什麼會這樣?”她突然橫起了眉,“不如死了gān淨!”

    他猛然發現不妙,她向後仰倒,待他去拉已經來不及了。  

    轟然一聲響,她跌進了養荷的池子裡,帶著她絕望的心一同沉沒下去。冰冷的湖水灌進口鼻的時候,她並不感到恐懼。她才活了短短的十六年,雖然豐衣足食,可qíng上已經嘗夠了辛酸。活著沒有想像中的好,倒不如像賀蘭一樣,索xing豁出去了。連同得不到的愛qíng一道去死,這一生結束了,罪業也就還盡了。

    她聽見岸上的驚呼,隔著厚重的水牆,聲音像從世界那頭傳過來的。她揣測著,她若是走了,容與會不會傷心?會不會為他的固執後悔?她不願意雁過無痕,要在他生命里畫上深刻的一筆。至少讓他記得,曾經有個人為他不顧一切過。

    她的設想很悽美,但是實行得不夠完善。也不過轉瞬罷了,就被他從池底撈了起來。

    他粗魯的把她拖上岸,不等她喘口氣,辣辣一記耳光打了上來——

    “你到底想gān什麼?要我的命何至於費這周折,你一句話,我即刻以死謝罪!你為什麼……”他跪在那裡,哽得語不成調,“你這麼惡毒,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麼……你這個惡毒的女人!”

    秀在一旁哭得肝膽俱裂,“我早知道要出事!你這傻丫頭,這麼的,可是要連我的命一道討去麼?哎呀……我的ròu,我也活不成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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