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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上廊子時聽見她在那裡問,“人呢?看著出去的?”
下面婢女應個是,她又問,“那舅舅呢?可還在?”語調里有些急切的味道,他輕輕的笑,心裡頗為受用。
維玉說,“沒看見舅爺出去,要麼我去門上問問。”說著出了屋子,一抬頭正碰上,訝然回頭叫了聲小姐。
布暖從窗口探身出來看,咦了聲道,“舅舅還在?我只當你走了呢!”
容與挑了下眉,作勢道,“你不歡迎我麼?那我這就走。”
她急急忙忙從裡面奔出來,臉上紅撲撲的,扭捏道,“我沒有這個意思……舅舅快裡面請。”
容與方轉回身,眼睛裡帶著一絲慧黠的笑,不急不慢踱進臥房來。他身量長,腰杆子又挺得筆直。在女人們看來,這種風流的體態最是動人,因此各自都有些拘謹。
布暖讓了座方問,“藍將軍走了麼?”
容與點點頭,“囑咐你準備吃的,怎麼不照做?人家等不及了,便惱火走了。”
她訕訕問,“真的麼?”低頭撥著指甲道,“我有意不讓她們置辦的,他早走早好。”
容與聽了大大的滿意,他的姑娘,仍舊對藍笙是油鹽不進的態度,這點足叫人歡喜雀躍。他大概也料著自己過於外露了,轉頭清了清嗓子複試探道,“怎麼說這話?他是你的未婚夫,眼看著大婚近在眼前,莫非你還有別的想頭?”
布暖的身子往前挪了幾下,半傾在憑几上道,“舅舅替我想想法子,我都煩死了……”她瞥了眼邊上的侍女,“要晌午了,今兒我留舅舅飯,去鋪陳鋪陳。”
維玉維瑤曉得他們甥舅有話說,既打發了,也只好諾諾退出去。
容與饒有興致的看她,她忽閃著大眼睛,切切道,“舅舅別像沒事人似的呀,我不想嫁他呢,快想想法子。”
他意味深長的哦了聲,“不嫁他,你想嫁給誰?難道有了心上人麼?”
他的語氣倒像又驚又喜的樣子,她心口嗵嗵跳,說起喜歡誰……前事都不甚清楚了,不過知道有那樣一個人。她斜眼覷他,按說女孩子的心事不該和男人說。但他在面前,踏實可靠的樣子,似乎同他露個底也不是壞事。
她支吾了一下,“舅舅知道多少我以前的事?我想問問……有沒有一個高高的男人……”她拿手比了一下,“很高的,還有漂亮的眼睛……”
她到底還有些印象,沒有徹底忘記他。他臉上笑靨淺生,佯裝不解道,“那個人怎麼了?”
怎麼倒是沒怎麼,就是叫她放不下罷了。她飛紅了臉,“我常夢見這個人,知道他不是藍笙。我怕一旦成親就要錯過他……我經常胡思亂想,舅舅別笑話我。橫豎覺得有那個人,可想想又不可信。若是真的,為什麼從不來找我呢!”
容與嘆了嘆,分明一直在她身邊,她卻糊裡糊塗要往別處想麼?他趨前一些,眸中浮出個幽幽的世界,連帶著嗓音也變得混沌了。他說,“你瞧我,像不像那個人?”
這一驚非同小可,正是說中了她隱隱的惶惑。就像打蛇打在七寸上,她預感自己必死無疑了。舅舅一定以為她暗中喜歡他,才說出個什麼高個子來的。自己的描述的分明就是他,還有意詢問他,這不是擺明了示愛麼!
示愛……她再一次驚呆。難道她真的覬覦他的美色麼?這怎麼得了!
“不是、不是……”她忙不迭擺手,“舅舅誤會了,我說的不是……怎麼能夠呢!”
她誠惶誠恐的的樣子著實叫人捧腹,搓著手,臉上帶著諂媚的笑。那麼美的人,連耍滑的腔調都是惑人的。都說賭久必輸,戀久必苦,這話有些道理,卻也並不全然有道理。苦裡不是還有濃醇的甜麼!甜起來蓋住所有感官,只有這點鮮明的味覺。仿佛曬gān的花瓣泡進酒里,重新豐艷綻放。續了命,又活過來了。
他打開摺扇慢慢的搖,間或從扇面上部望她一眼,嘴裡嗡噥,“我以為你夢的是我,看來白歡喜一場。”
布暖遲鈍的抬起眼,“舅舅的話我聽不懂。”
不是聽不懂,是不願意懂罷了。他眯fèng起眼,“暖,你心裡想什麼,我一清二楚。”
她緊張得腸子都快打結了,怎麼可能!他一定是唬她的!她qiáng壓下心虛,努力扮出個單純的笑容來,“舅舅真愛說笑話!”
他聽了一哂,並不接她的話頭子。轉而道,“你今兒沒打算過豐邑坊去麼?好在我來瞧瞧,否則戲就要落下了。”
她忙道,“我命人備了皮影人,就是不過去,在府里也能練的。”
“你打算唱單簧?沒有呼韓邪單于,王昭君能夠幸福麼?”他的目光里流露出複雜的柔qíng,頓了頓又隱去了,淡然道,“上趟cha花的動作可練熟了?”
布暖瞥了花梨桌上的美人圖一眼,有些抱怨式的說,“昨晚臨睡前練了半天,竹條/子蹭得手皮都破了。”
“既然這麼辛苦,還是作罷的好。”他的視線落在她手上,“傷得怎麼樣?我看看。”
她難免扭捏,又怕過度小家子氣,在舅舅眼裡顯得yù蓋彌彰。遲疑了一下,還是把手遞過去。
他將那柔荑握在掌中,她喏的一聲指給他看。那樣潔白細嫩的手,有一點傷處就紅得特別顯眼。所幸只有米粒大的一小塊,女孩子金貴,也吃不得苦,碰傷了便嬌滴滴的喊疼,尤其像在撒嬌。他不捨得放開,在她指尖緩緩摩挲,像失而復得的珍寶。
然而那一點點若有似無的觸感更是叫人心裡弼弼的跳,實在過於曖昧,是qíng人間並不單純的jiāo流。從指腹到手心,然後分開她的五指,和她jiāo握起來。
布暖把臉漲得血血紅,暗裡嘀咕著,這算怎麼回事呢!唉,她好像越來越無法自拔了。舅舅的態度真真令人匪夷所思,她總覺自己想得多,但他為什麼一再給她這樣的暗示,簡直有意把她往那條路上引!
她氣鼓鼓的,要是純粹的捉弄,她可是要惱火的!不過萬一別有深意……她咬著唇偷偷打量他,恍惚憶起些什麼。有關於他的具體的qíng節仍舊模糊不清,卻找到一種熟極的感覺——也許是錯覺,他們是有過曾經的。她不敢去問,手指蜷縮著想要收回來,遭遇的竟是他近乎跋扈的固執。她倒安然了,別過臉靜靜的想,如果他是認真的,她也不會太牴觸。這樣子禁忌的關係,更能激發出一種龐大的喜悅來。
也或者僅限於她的一廂qíng願,正當她戲劇xing的為qíng顛倒時,他卻神色從容的放開了她。她立馬把手拖回來按在腿上,剛才是著了魔。腦子清醒過來再一回想,不由羞愧得無地自容。打舅舅的主意,會天打雷劈吧!
她終於聽見廊子上有踢踏的腳步聲,料著大概他是忌諱有人來才鬆手的。這麼一想,她的沮喪只停留了一瞬,轉眼又不思悔改起來。
維瑤進來納個福道,“回小姐的話,飯食備在西邊小花廳里,請舅爺移步。”
“舅舅請吧!自己做不上算,還是吃現成的好。”她言罷莞爾,率先邁出了門檻。
容與咂出調侃的滋味,等起身時她已經繞過粉牆。在他對面的窗前微一停頓,留下個婉麗的剪影,旋即翩翩然下樓去了。他忍不住發笑,這是個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的主兒。失憶是好事,至少年下的一連串風波沒有對她造成影響。如今能看見她歡喜的模樣,於他來說已是額外的收穫了。
兩個人吃飯懶得分桌,便圍著食案坐下來。布暖眼巴巴看著他,發現先前和他探討的問題根本沒有得到解決。
“怎麼?”他被她看得發毛,“你有什麼想說的麼?”
“舅舅,”她給他添菜,一面道,“藍笙的事怎麼辦好?你還沒給我出主意呢!”
容與擱下筷子道,“你心裡怎麼想的?”
她把面前的茶盞轉得飛也似的,吶吶著,“我說了不願意嫁他,我要……”她捂了捂臉,“我要等夢裡的人。”
他半真半假的點頭,“要等我麼?用不著等,我就在你身邊。”
布暖覺得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,明明說著最不著調的話,臉上卻是嚴謹莊重的表qíng。她擺手道,“不管是不是你,先解決了藍笙是正經。”
他意興闌珊的支著頭,單拿眼梢兒瞥她,“這又不是難事,不願嫁,便去同你爺娘說。我這裡也不會坐看著,橫豎總要有個決斷。我問你,若是為了逃婚讓你離開長安,你可願意?”
她有點呆滯,“離開長安?我一個人能到哪裡去?”
他勾起唇角,“不讓你獨自走,有我陪著你。咱們私奔好不好?”
嘖,這話像是個長輩該說的嗎?她連肝都打顫了,哭喪著臉道,“舅舅,你能不能別耍著我玩?我在和你商討我的終生大事啊,舅舅!”末了那聲舅舅隱含了她聲淚俱下的控訴,她年紀輕,經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撥,她覺得自己快要被他bī瘋了。
他卻出奇的淡然,“我很認真,從來不說沒根據的話。你且等著吧,等老夫人壽誕結束,一切自然會見分曉。”
第十四章往日記省
沈家到了容與這一輩家道愈發興隆,沈夫人藺氏出了名的好面子。聽她的意思這趟壽宴要大辦,做小輩的沒有不答應的道理。因此提前十來日,便將長安城中達官顯貴邀約了個遍。
這世界上活著,誰能體諒誰呢!藺氏大約是年輕的時候錯過了太多,到了晚年憑藉兒子,就想好好掙回些來。聽布夫人的話頭子,藺氏是個比較厲害的人物。做偏房那陣就爭qiáng好勝,萬事都愛拔頭籌。老太爺年輕時有三個側夫人,為什麼單把她扶正?說因她生了兒子是不假,剩下的也要看看個人手段。會管家、會做人,這個到底是有點說頭的。
只是做她的兒子不容易,但凡熟知家裡qíng形的人暗裡都同qíng容與。莫看他如今光芒萬丈,原先怎麼苦出身?在他母親手裡沒有過過多少好日子,別人十來歲上學堂念書還要婆子小廝侍候,他卻早早就到軍營里去了。從軍的時節是大冷天,布夫人和第二個妹妹坐著車送去的。護城河裡的冰結得寸把厚,路邊的蒿糙枯了,凍成了慘澹的白色。huáng土壟道上下了一層霜,車輪滾過去,留下綿延的轍印……
小小的少年郎披著灰鼠的大氅,站在那裡只有那麼一點點高。軍營里到處都是冷冽的,沉重的金屬甲冑,戟架上森森的寒光閃爍的兵器……布夫人趴在車門上目送他,那時別提多恨藺氏。雖說不是同母所生,終歸是至親骨ròu。不是貧苦人家,誰捨得過年之前把這么小的孩子送出去?可是藺氏能夠,她打了手jīng刮的牌。文官翟升慢,苦苦熬上幾十年都未必能進廟堂。武將不同,立了功,芝麻開花似的往上躥。年紀小出道早,相較於那些十三四歲入營的,比別人超前了一大截。資歷老,攀得便快。他十六歲官拜六品,別人做到這個品階得二十開外。事實上的確被她算中了,軍中有喜報傳來,她是何等的沾沾自喜,恨不得所有人對她歌功頌德。她只看到兒子衣錦還鄉,竟不知他每升一等,背後經歷了多少艱難險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