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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人家一旦打開了話匣子,要一下收住是很難的。采葑驚訝道,“你不知道韓國夫人前陣子已經故去了麼?也難怪,上吊死在宮掖里,秘不發喪是一定的。就是賀蘭監史連著好久沒來蘭台辦公的那陣子,我看他和你有些jiāoqíng,怎麼也沒同你說?”
她怔愣過後笑了笑,“我哪裡和他有什麼jiāoqíng!《三十國chūn秋》要收尾了,他來這裡考證典籍,這才和他cha科打諢白話兩句的。”想了想不免感嘆,“監史遭受這種打擊,怪難為他的。”
采葑嘆著氣道,“是啊,虧他是個男人,倒還挺住了。換做是我,哪裡還能活下去!最親的人接連沒了,他往後可不是孤苦伶仃了麼!”
布暖吶吶應了,擱下筆問,“什麼時辰了?”
采葑看了看園裡的日晷道,“未時三刻了,想來這時魏國夫人出殯了吧!”
布暖心裡發堵,但願賀蘭不要一時衝動做什麼傻事才好。萬一不留神言語上和天后發生衝突,到最後苦的是自己。
她也沒心腸再謄書了,起身替他摘抄編纂史籍要用的名錄。采葑見她懨懨的便退了出去,她站在書架子前發愣,一頭牽拉著自己,一頭又擔心賀蘭,弄得七上八下沒主意。好容易斂了心神,哐的一記推門聲,倒把她嚇了一大跳。忙轉過去看,賀蘭鬍子拉雜的坐在她的座兒上,兩眼呆滯,泥塑木雕似的模樣。
她撂了手札過去給他倒水扇風,小心翼翼道,“事qíng都安頓好了?”
他不說話,突然傾前身子抱住她,把臉埋在她胸前,肩膀一抽一抽的啜泣起來。
她有些尷尬,又覺得心驚。她從不知道一個男人會哭得這麼悲qíng悽惶,他渾身劇烈顫動,不是嚎啕的大放悲聲,只是嗚嗚的哽咽,更是損肝傷肺的慘狀。她不知該怎樣安慰他,只能笨拙的拿手捋他的背,一遍又一遍,喃喃著,“好了好了,哭出來就痛快了……”
她就那麼摟著他,心裡有溫柔的牽痛。這樣傷痕累累的人生,再多勸勉也不能緩解痛苦,只有讓他盡qíng的哭。他果真哭了很久,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襟。漸漸平靜下來,只剩微微的抽泣。半晌鬆開他,像是嘲弄又像不屑的撇了撇嘴。
“我倒弄得和你似的了。”
布暖低頭看看胸前,有點無力,“你這是報復我,這回好了,給你賺回去了。”
他深深抽了口氣,“可不,連本帶利都回來了。”努了下嘴,“挺軟的。”
她一時沒反應過來,再細思量,麵皮轟然漲紅了,掩著胸道,“真不該可憐你,你就是個滾刀ròu!”
他還眼淚汪汪的,卻又咧嘴笑了笑,“我這是誇你呢!瞧你挺瘦個人,沒想到豐rǔ肥/臀,白便宜了藍笙那廝!”
這會兒她也不和他置氣,她知道他掩飾得很累。轉身給他打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,“在我這兒用不著qiáng顏歡笑,喏,擦擦臉吧!”
他接過來抹了兩把,聲音捂在巾櫛里,哼了一聲道,“有什麼可裝的?又有什麼可難過的!活著是償還業障,死了好,死了gān淨,只是忒受罪了些。我去的時候還沒蓋棺……幾乎認不出她來了,皮色發紫,人也浮腫得不成樣子了……”
他的聲音漸次低下去,布暖跟著掉了幾滴眼淚,“事qíng過去就過去了吧,人死不能復生,看開些個。我還擔心你要同天后較勁呢,所幸你把持住了。”
他冷笑道,“眼下立時和她理論也沒用,她早就籌劃好了,敏月的死都栽贓到兩個異母兄弟身上去了,好個一石二鳥的計謀!我如今了無牽掛,母親和妹子一個接一個的死了,還有什麼可顧忌的!忍得這一時,總有讓我報仇雪恨的時候。”
她怔忡看著他,“你別亂來,何苦把自己推到風口上去!有什麼且過陣子再說吧,太子殿下的意思呢?”
賀蘭道,“人家是儲君,大局為重。死了個兩姨表姊妹,對他來說沒什麼損失。停靈頭祭拜捻了支香,後來就沒有踏足過。我知道他忌憚天后,並不怪他薄qíng。”
愛一個人,會自發的為他尋出很多理由來搪塞自己。布暖站在那裡,看日影從竹篾帘子間緩緩移過去,在賀蘭身後發出淡淡的光。
他臉上有種不屈決然的表qíng,她愈發覺得恐懼,預感總還會有不好的事qíng發生。賀蘭越走越遠,似乎已經拉不回來了。
第115章月明
日子依舊這麼不溫不火的過。
七月流火,八月未央。天雖轉涼了,近來卻總覺躁悶,因為容與大婚在即,她表面是無所謂,心裡始終撒不開手。賀蘭說該是你的,千萬不要輕言放棄。錯過了,少不得抱憾終身。
她一個人坐在鋪滿月光的台階上,把臉埋在的臂彎里。
該是她的……他該是她的嗎?不是,他是知閒的。自己如今也不是無主的幽魂了,許給藍家,像那時和夏九郎的婚事一樣,又變得身不由己。陽城郡主從藍笙的家書里知道他們定親的消息,結結實實高興了一通。自己親自來蘭台探望她,隔三差五的托宮裡內侍給她遞東西傳話,儼然好婆婆架勢。布暖自己有些理虧,藍笙沒把她的實際qíng況告訴郡主,她這樣未免有坑人的嫌疑。藍家對她越好,她越是於心不安。
容與自從那日送了吃食就沒再出現過,大約斷了念想,徹底拋開了。她一遍又一遍的回憶兩人之間發生的點滴,鬱結難解的,匯聚成一個苦難的焦點,要把她的靈魂dòng穿。
為什麼她不能像他一樣絕qíng?她比他陷得深,他任何時候都能保持鎮定,她卻不行。這麼不公平!她是他生命里的煙花,霎那芳華。而他一個淺淡的微笑,她竟都要用盡一生來遺忘。
她抬頭看,無邊的月色籠罩著皇城內外。想念他,無奈身不由己,她跨不出這重重高牆。
今天是七夕,宮裡各處張燈結彩。靜謐的夜裡,隱約聽得見禁苑裡傳來的嬉笑聲。她想他應該在府里陪著知閒吧!陪她乞巧,和她商議大婚事宜。她心裡艷羨也無法,知閒幸福得名正言順,她還在肖想著別人的東西,自己也覺得齷齪不堪。
她嘆了嘆,在這男人堆里做官,游離在世界之外,幾乎沒人記得她是女人了。
她起身回藏書樓里chuī滅油燈,出來給門落了鎖,便循著台階下樓去。
穿過配殿裡的穿堂,後面是她的下處。一桌一榻一條畫,簡潔利落得像男人的處所。摸著黑chuī亮了火眉子,沒有祭月的香,只好點了薰香代替。南邊一溜窗dòng開著,把香爐擱在條案上,她歪著腦袋看了一陣,頗有些淒涼的景象。
將軍府里一定很熱鬧,香儂玉爐她們在結伴穿針摘花吧?自己孤零零的對月空嘆,實在沒趣得很。雙手合什拜了拜,兀自咕噥著,“盡點意思,也算沒白過這七夕!”
靠著窗框邊上的楠木抱柱,看塔子一點一點燃燒。白天要登點目錄,一直是坐著,坐久了腰酸背痛,有了機會願意多站站,走動走動。她在屋裡旋了幾圈,等再去看爐鼎里,小小的一截香化成了灰,中間只剩一星微芒。閃爍了兩下,漸次黯淡,煙也斷了,徹底沉寂下來。
她拿銅剔子撥了撥,長久積澱下來的灰變得生硬。橫豎沒有睡意,便端著貔貅爐到樹根底下去,一頭撥一頭敲,把底里的灰餅子清剿了個gān淨。
花樹那頭有個人影移過來,原以為是到金井裡打水的內侍,再定睛一看,玄袍皂靴,頭上束著青玉發冠,居然是容與。
她怔住了,傻傻叫了聲舅舅,“你怎麼來了?”
他蹙著眉,嘴唇抿得緊緊的。說思之若狂,趁著別處笙歌,避開南衙十六衛來尋她?這麼荒唐的事,自己到了這會子也沒明白過來是怎麼發生的。單想著見她,冒了那麼大的風險,只為見她一面。見了之後又發現無話可說,開始反省自己的一時衝動。平素不是這樣的人,最近總gān些肆意妄為的事。想起她和藍笙已經是板上釘釘,真真悔之晚矣。
他垂著兩手,直愣愣的模樣一定可笑至極。他簡直成了個頭腦簡單的傻子!她得意麼?會暗裡恥笑他麼?分明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態,偏還要端著架子教訓別人。
他大感羞愧,甚至沒有勇氣面對她。她迎上來,眼裡有灼灼的光。他下意識退後一步,艱難道,“我巡視,順便過來看看你。”
她的嘴角緩緩浮起笑,巡視用得著穿夜行衣麼?她就是這麼沒出息,他稍稍一點曖昧不明的態度,就完全讓她忘了之前種種的不快。她心裡是歡喜的,他沒有回府陪知閒,這時候踏著夜色來看她。背著所有人,讓她聯想到書上說的“夜奔私會”,油然生出別樣的刺激xing來。
他突然想倉惶逃遁,害怕自己在她眼裡落了短,更害怕被她嘲弄。他規整的人生經不起任何污點,尤其在她面前,更要保留住最後的尊嚴。
“許久未見你,你好我就放心了。”他說,“早點歇著,我去了。”
怎麼沒能輕易讓他去呢!她搶先一步扣住他的手,“不許你走!”她帶著孩子樣坦白的執拗,“不是因為想我才來的麼?何必自欺欺人!”
他難堪至極,慘然望著她。她非要把他最後一點殘存的理智摧毀麼?
她羞怯的低下頭,“你來瞧我,我真高興。”
他聽見血液在血管里澎湃的流淌,花了極大的自制力才不至於把她嵌進自己懷裡。今天的月色出奇的好,饒是半月,也有滿地的清輝。她站在花樹下,寒光照亮半邊臉和脖頸,異於常態的一種凜冽的美。
胸口鈍痛,是種隔山望海的無奈。
他嗯了一聲,又是半晌無語。她難免灰心,沉重得幾乎摒棄呼吸。他沒有話要同她說,果真是路過麼?他想走,怎麼挽留得住呢!
手指逐漸失了力氣,僵硬而遲緩的節節鬆開。她低聲哽了哽,既然不能有結果,何必一再給她希望!他殺個人可以毫不遲疑,對待感qíng卻如此的優柔寡斷。
“以後別再來了……”她慘澹一笑,“不過我想應該是沒有下次的,既然下了決心,就不要半途而廢。我會努力愛上藍笙,畢竟他才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。”
他的眉攏得更緊,所有思想叫囂著不要愛藍笙。他承認自己自私,他不能接受她的心被另一個男人占據。矛盾、痛苦、焦躁不安。明明知道不可以,但他控制不住自己。他身心俱疲,被她折磨得近乎瘋狂。
他抬手撫摸她的唇瓣,顫抖著,“求你不要說……”
她淚眼迷濛的望著他,“容與……我不要叫你舅舅了,這個該死的稱呼,把我害得這樣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