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頁
她把手巾把子上的cháo氣都吸進鼻子裡,吸久了,凝結成滴的水似乎要從眼頭奔湧出來。
rǔ娘是神人,什麼都不出她所料!布暖瓮聲哼哼,“你瞧中的藍將軍,他母親同外祖母提親了,算是好消息麼?”
秀“哎喲”一聲,扔了手裡傢伙,合什不迭參拜,顫著聲喃喃念,“祖宗保佑,布家yīn靈不遠,給咱們小姐帶了好姻緣,指了條明道兒。明天我買冥帛高錢去,祖宗辛苦,要好生犒勞犒勞。”
布暖怏怏道,“和祖宗什麼相gān?你別忙高興,就算這是好消息,後面還有不好的要告訴你呢!”
秀茫然回頭,“什麼不好的消息?”
她愛上了舅舅,這個沒法子出口。罷了,先擱一擱,反正她早就懷疑了,也算不上新聞。還有另一宗足以讓人五雷轟頂的,她啃著下嘴唇說,“這趟遇上了周國公,他打聽出了我的來歷,拿這個做文章,要讓我進蘭台做女官去。”
rǔ娘果然怔在那裡,半天緩不過勁來。嘴裡念叨著,“怎麼成了那樣……怎麼回事……”一屁股癱坐在地上,打翻了半盆水。
布暖撐坐起來,趴在桶沿上寬慰她,“你別急,兩年時間就回來了。蘭台和內宮不一樣,是短役,用不著耗一輩子。”
秀搖頭,“好好的,周國公要把你弄進蘭台去,將來就是出來了也不濟。藍將軍能等得你兩年麼?還有陽城郡主,好姑娘再清白經不起人議論。你和那個周國公扯上關係,婆母是高貴的人,哪裡容得下這個!”
布暖想容不下才好呢,她根本沒打算進他藍家門,於是懈怠道,“郡主府門第顯赫,我這樣的人高攀不起,索xing撂手倒好。”
“混說!”rǔ娘有氣無力的反駁,“歷來男兒低娶,女兒高嫁,什麼叫攀不上!我看藍將軍喜歡你,能不能讓他想想辦法?或是求六公子去,千萬不能做女官,誰知道周國公打的什麼主意!”
她慘澹一笑,“我的把柄在人家手裡捏著,倘或他在聖人面前參奏一本,屆時要害了多少人?就算舅舅是二品大員,只怕也吃罪不起。”
她把臉浸在水裡,聽rǔ娘悲戚的哀鳴,腦子裡密匝匝jiāo錯成無緒的網,像冬天高懸在屋頂的風化的老絲瓜,空dòng,卻出奇的堅硬。
屏息時間久了肺部開始鈍痛,她方抬臉站起來,帶著淋漓的水氣赤腳立在地上。牽過屏風上的棉布隨意擦了擦,把架子上的素綠紗綾寢衣套在身上,走到鏡子前慢吞吞的一對一對系綁帶。
江心鏡的鏡面真不錯,打磨得又光又亮。
她伶伶站著,冷漠的審視鏡子裡的人——脖頸纖長,薄薄的綠綈掩蓋不住玲瓏的rǔ和細緻的腿。這是具新鮮的身體,生澀的,像一朵沒有開足的花。她只是冷眼看,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,也許安靜綻放一陣就謝了。但也許出其不意,會有令人咋舌的成就。
風chuī著沒有gān透的脊背,水慢慢的蒸發,連帶著心都冷卻下來。她看著鏡子裡失魂落魄的rǔ娘,輕聲道,“兩年比起敬節堂里到老死,簡直隔著十八重天呢,還有什麼不足的?賀蘭說了,兩年役滿,他保我日後無虞。”大約自己都覺得這話靠不住,解嘲式的一笑,“有時候君子辦不到的事,小人手裡卻易如反掌。若是真如他說的,我覺得也不是壞事。”
“你信他?”rǔ娘的聲音空前的高,手指指著門外,咬牙切齒的咒罵,“他這種無賴,你信他的話?不得好死的殺才!無端來糟蹋人家姑娘名聲,他賀蘭家的先人八輩子沒做好事,養出這麼個造孽的東西來!果真是賊xing兒,破窯里燒出來的爛磚頭,一門的邪魔歪道!”
布暖記憶里,rǔ娘雖是小家出身,但涵養好,為人處事樣樣拿得出手。像今天這樣的qíng況,真是頭一回見識。罵賀蘭敏之倒罷了,連帶著還罵了武家滿門,自己人跟前沒什麼,外人聽見了豈不要闖禍!
布暖道,“快別說,話傳到老夫人耳朵里不是鬧著玩的!”一面拿篦子篦頭髮,濕漉漉的絞下好幾根來。
秀過來接手,看著那些頭髮直嘆氣,“你瞧瞧,一點兒都不仔細,叫我怎麼放心你一人到蘭台去!沒底下人伺候不說,還要日日面對那殺才……”
她垂下眼不接話頭子,只道,“你們我自會安頓妥當,回頭託了舅舅和知閒姐姐,不能叫你們受委屈。等兩年期滿,咱們搬出沈府去就是了。”
秀張了張嘴,見她泫然yù泣,知道她心裡不受用,再糾纏旁的事更難為她。便把話咽回肚子裡,推她在席墊上趺坐下來,一點一點給她篦頭,覷著她的臉色道,“給洛陽修書了麼?我打量著知會老爺夫人一聲,若是能想出點法子來也是好的。”
布暖搖頭,“你是知道的,父親不問事,出了紕漏都是母親獨個兒承擔。我哪裡好意思再給母親添麻煩,鬧得她日夜掛念,巴巴兒在家裡哭,真是上輩子欠了我眼淚債了。”
秀長嘆,“今年犯了太歲,事qíng一樁接一樁。原還慶幸著藍將軍這裡有了著落,這下子可好,又打了水漂了。萬般皆是命,半點不由人。我的兒,難為你小小年紀經受這麼多。早知道來長安會遇上那煞星,還不如上冀州大舅爺那裡去,倒省心。”
布暖對這個並不後悔,到底在這裡有容與,像她死灰一般的生命里一星微紅的炭火。就算不能燎原,至少在她的心上烙下了痕跡。
她極平和,“誰能保證冀州就沒有賀蘭一樣危險的人物?誰叫自己有見不得人的短處呢!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了,藍笙也好,舅舅也好,他們有自己的生活,不能讓我給攪亂了。”她澀然吊吊唇角,“尤其是舅舅,他要成親了,別在這當口給他捅簍子。叫他順順利利的,一家老小都指著他呢!”
秀的眼裡盈/滿痛苦和憐惜——這孩子時刻把舅舅放在第一位,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麼?其實這事和小舅爺說說,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。可是她不願意,寧願硬著頭皮為難自己。
“我吩咐人點了安息香,趁時候還早,用了膳睡會子。這兩日路上奔波怪累的,且將養著,後頭的事別想了,到哪兒說哪兒吧!”
布暖應了聲,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,“你別同誰去求告,眼下任神仙也救不了我了,說出來白叫他們cao心罷了。”
秀無可奈何,“你放心,我不去找六公子,你安心歇著吧!”
她頷首,方挪出後身屋朝臥房去了。
第七十八章長策
奉命辦差的賀蘭伽曾帶回了消息,風風火火進衙門口,人家同他打招呼,他像沒聽見似的。拉長了一張臉,身上的明光甲因為他賭氣式的動作咣咣作響。邁著大步,甩開膀子,一路疾行進了正衙。眾人面面相覷,似乎嗅到了某種壓抑人心的氣息,開始紛紛猜測,到底是武侯府的鮑大將軍挑事尋釁了,還是河源那頭又興起了什麼戰事?
上將軍在一堆文牒里埋頭苦gān,賀蘭伽曾立在檻外,遠遠看著高案後的人,不由遲疑起來。腳下盤著磨,陷入了進退不得的窘境。
他真是恨透了,怎麼會有賀蘭敏之這個堂兄弟啊!外頭胡作非為不論,如今主意打到沈家頭上來了!花錢買通內侍,要點沈家外甥女進蘭台,這話叫他怎麼回?他在人家手底下吃飯,自己宗族裡的敗類唱了這麼一齣戲,弄得他臉上也無光。雖說大都督不是個蠻狠不講理的人,可自己終歸心虛。高位上的將領,少不得有些官威,萬一要是發作起來,自己著實的抵擋不住。
他偏頭看檐外的天,穹隆瓦藍瓦藍的,他感到無邊的絕望——這一向順遂,如今看來好運道走到了頭。上將軍做什麼派他去打探?十成指著他挖出些內幕來,必要時站在同祖同宗自己人的立場上告誡賀蘭敏之兩句。不過辦得好沒有嘉獎,因為這是姓賀蘭的闖出來的禍,善後是應當的。辦得不好,對不住了,也許還要拿他來做筏子,殺jī給猴看。
他惕惕然,心裡把賀蘭敏之罵了個底朝天。這塊壞料缺管教,只怪叔父去得早,他娘家人獨大。媽和妹子也是一窩臭蛋,什麼韓國夫人、魏國夫人,簡直丟盡賀蘭氏的臉!如今自己還要受他牽連,他當真冤枉死了!
賀蘭將軍腦子裡有千般想頭,忍不住的長吁短嘆。罷了罷了,唯今只盼上將軍不要遷怒於他,官大一級壓死人,好歹他是戍邊開始就追隨的老部下,正經的嫡系,可不是高念賢之流半道出家的北衙禁軍。
“你打算積糊到什麼時候?”明間裡的人終於不耐,皺著眉頭喊話,“娘們兒似的,讓人噁心麼?再不進來,以後都別進來了!”
賀蘭伽曾聽得一凜,忙邁進門檻叉手行禮,“末將復命。”
容與撂了手裡文書,抬頭道,“探著了什麼,說吧!”
賀蘭伽曾向上看一眼,吃吃艾艾道,“末將昨日奉上將軍命追查周國公行蹤,周國公一路快騎,待末將趕至長安時,他已經進大明宮去了。宮裡這陣子正甄選女官,戍守甚嚴,末將進不得宮,便在宮門外等了半天。臨日落時分周國公方出來,末將託了千牛衛里熟人打聽,才剛得著消息……”
他的頭悶得越發低,只看見武弁頂上艷紅的纓子簌簌輕顫。容與乜著他,早就料到事qíng不會順遂。但以眼下qíng形看來,只怕不是一點半點的棘手。
進宮去了?他鬱結起來,不妙,大大的不妙!高陵回來直奔宮掖,又恰逢這時節!他霍地拍案而起,甚至不用賀蘭伽曾接著說下去,揚聲喚薊菩薩,“你立時往折衝府去,命校尉檢點一旅待命。”
他沒jiāo待用意,薊菩薩雖不解,上峰發了話也不容他質疑。鏗鏘應個是,便領了命要出去傳令。
“且慢,且慢……”賀蘭伽曾慌忙攔截薊菩薩,回頭急道,“上將軍三思,此事就算周國公出面,也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了。舉薦文書遞進了宮闈,就像魚進了簍子,進去容易出來難。孫小姐入了花名冊子,想必這兩天就有旨意下來,這會子補救已經晚了。”
薊菩薩聽得雲裡霧裡,“誰要進宮?是大都督家的小姐?”想了想,拔高了嗓門,沖賀蘭伽曾嚷道,“又是你兄弟搗騰出來的?大都督哪裡得罪了他,他這麼憋著壞?這事叫藍笙知道了還了得!大都督點了兵是要dàng平國公府麼?末將這就去左威衛府通知藍將軍!”
賀蘭伽曾掙得滿臉通紅,“你這蠢物,也跟著鬧麼!木已成舟,dàng平國公府有什麼用?上將軍為人足重,這件事上失了體面,朝廷怪罪下來怎麼好!還有藍笙那裡,和他又有什麼相gān?你攪屎棍子亂挑嗦,越鬧事越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