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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顯得極有耐心,她搖搖頭,“我沒什麼想吃的。”說著扎進他懷裡,“外頭誰來了?給你帶來長安的消息了麼?你要回去了?”
他捋她的發,頓了頓方道,“我過完年再走,長安的爛攤子總要收拾的。你安心在這裡養身子,我辦完了事回來接你,咱們一道離開中原。”
她心裡懸著沒有底,害怕和他分開。怕又像他去河東那時候一樣,望眼yù穿,等不到他的歸期。
她不說話,他當然知道她擔心什麼。捧起她的臉道,“你要相信我,你我是一體,這輩子都要捆綁在一起。我可以負盡天下人,不會對不起你半點,你可記住了?”
她嗯了聲,“我相信你。”
他笑了,在她嘴角吻了吻。兩個人都喜歡這樣的親昵,仿佛是在確定對方就在身邊。肢體有碰觸,才是真實的。她抬手去圈他的腰,糯聲喚他。她叫一聲他便答應一聲,額頭和額頭抵在一起,鼻尖和鼻尖孩子氣的相互磨蹭。日頭漸漸西沉,屋裡暗下來,誰也不說掌燈,就讓濃厚的暮色淹上身來。黑暗中沉默,雙雙跌進甜蜜里。
他不知拿她怎麼樣才好,他是老成持重的,可是現在卻荒唐了,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團裝進袖袋裡來。他嗡噥著,“若不是朝中職務卸不下肩,我真不打算回長安了。咱們建個安樂窩,朝夕相守著,誰還在乎功名富貴。”
她嬌憨的笑,“我消磨了上將軍的鬥志,罪過的。”
他轉而輕噬她的耳垂,“讓你呲達我!”
她吃吃笑著縮起脖子,“我多早晚呲達你?我是良心不安自責呢!噯,你說,若是知閒執意要嫁你,你怎麼辦?上回老夫人說你們婚期都定下了,你回去催你拜堂,我又怎麼辦?”
“混說!”他糾纏她,兩個人像fèng在一起似的。她的擔憂不在他的考量範圍內,他把她擺在胡chuáng上,撐著手肘居高打量她。復俯下身子吻她,瓮聲道,“是老夫人哄你的,她定是發現了,一門心思要拆開咱們。偏你耳根子軟,叫我吃了那些苦頭。倘或你鐵了心,勢必少走不少彎路。”
她被他撩撥得氣喘吁吁,推他道,“別鬧……”
他不肯罷休,熗蝦一般和她掙。他不能近她的身,走近了就暈頭轉向。他笑自己沒出息,繞著老婆裙裾轉,尤不自省,還樂在其中。屋裡這一向都燒著地龍,熱得身上衣裳穿不住。他脫了狐裘,回頭看她面若桃花,心裡愈發熾起來。
她只穿削薄一層半臂,剛才的一翻拉扯,坦領大開著露出半邊香肩。她是個玉做的人,沒有一處不是盡善盡美的。又因懷了孩子,抹胸下更是秀色可餐。那麼似嗔似怨的煙視他,他的自制力霍地就不見了。真恨不得不管不顧的撲上去,無奈要忌諱她肚裡的孩子,只得悻悻然調開了視線。
他心不在焉的轉到臉盆架子前盥手,慢吞吞絞帕子淨臉,隔了一會兒道,“今兒是年三十,回頭我叫她們把年夜飯送進上房裡來,咱們喝兩盅,好好過個年。”
她唔了聲,暗裡又牽掛洛陽的爺娘。不知道這消息有沒有傳到他們耳朵里,萬一老夫人或者知閒給東都去了信,說她引誘舅舅私奔,名聲橫豎是顧不成了,就是怕氣壞了母親……還有郡主府和將軍府,叫他們這一鬧騰,弄得兩家年都過不好,想想頗自責。
“藍笙可還好麼?”她怕他生氣,雖問了,也還小心翼翼。
他臉上沒什麼波瀾,只道,“我沒傷他,你放心。到底咱們對不住他,我也不好把人bī到絕處。再說我去郡主府只想帶你走,不動gān戈最好。若是在所難免,自然也要把傷害降到最低。”
她聽了才放下心來,吶吶道,“我的心思他一向都知道,他本可以不摻合進來的,如今偏弄得這樣……倒叫我心裡不是滋味。”
他苦笑,qíng這東西,不遇上便罷。一旦涉足了,要自拔難如登天。怎麼怪藍笙?怪只怪她出現了,他們同時愛上。或早一步,或晚一步,也許就不是現在這種狀況。
“容與,”她怯怯的問,“你後不後悔?”
他抬起眼,“後悔什麼?後悔和你一同存在這世上?緣分是天定的,命里合該結成夫妻,到天涯海角也會相遇。何況你我原本就是一家,這姻緣逃都逃不開,說後悔,更是無從談起。”
她低頭揉畫帛,“是我禍害了你,我是你的坎兒。為我叫你弄到這步田地……”
“到了什麼田地?”他揚起的嘴角有種厚實的,靠得住的味道。摸了案上的玉石鎮紙在手裡把玩,在黑黝黝的yīn影里,完全輕鬆的語調,“我沒覺得眼下這樣有什麼不好的,你別想那麼多,仔細作養身子是正經。外頭的事有我,我能解決妥當,你別cao心。”
她點點頭,有再多疑竇也不去說了。她最了解自己,xing子太急,有時候不大的事,一頭鑽進牛角尖就掙不出來。譬如底下人和他說什麼“不應當拖下去”,又是什麼“壯士斷腕”……這些話著實令她不安,可是怎麼辦?她要相信他,兩個人相愛,猜忌得多了,人心就冷了、散了。她qiáng迫自己不去糾結,告誡自己又是胡思亂想罷了。
所以要尋點什麼事做,她起身來找火摺子,一頭看外面……對面抄手遊廊上已經開始點燈籠了,火光透過朱紅的燈紗灑下來,映紅了大半個院子。果然有了過年的氣氛,她一團歡喜的駐足聽。遠處有爆竿燃放的聲響,轟然一聲,震天動地。
可是高興不過一霎兒,肚子猛然抽痛起來,竟是前所未有的來勢洶洶。她幾乎站不住了,腿彎子一軟便待癱倒。虧得容與眼疾手快一把抱住,見她痛成這樣,簡直嚇得慌了手腳。
“快來人!”他高聲疾呼,“找見素來,快快!”
園裡立時jī飛狗跳,幾個僕婦匆匆進來鋪陳chuáng褥,請容與抱她上榻安頓。幾個女人都是生養過的,照理來說三個月沒滿能疼得滿頭虛汗,這樣qíng況看來是大大不妙的。沒人敢說話,大年下的,說錯了倒不好,只在旁邊隨侍著。
一會兒莊子上的郎中見素來了,進門行了禮,容與哪裡還計較那些!蹲在她chuáng頭道,“娘子有了孕的,怎麼突然肚子痛起來?你趕緊瞧瞧去,開了方子好抓藥。”
見素一聽不敢怠慢,忙趨前身子去搭脈。越搭越顯出古怪的神qíng來,嘬著唇、皺著眉,半晌才對容與道,“卑下到外間開藥去,郎君請隨我來。”
第三十三章恨無常
見素出了上房沒進外間,低著頭往廂房裡走,容與便也匆匆跟了過去。
“怎麼?”他壓著嗓子問,隱約覺得qíng況似乎不大好。
案頭的蠟燭火搖曳著,風從西邊chuī過來,見素忙去闔了窗扉,回身道,“奇怪了,上將軍才說娘子懷了身孕,可是我請過了脈,並沒有這症候。只是血瘀!大大的血瘀!”
容與聽了頗意外,“你可看仔細了?已經有了兩個多月了,怎麼說沒就沒了?”
“我也正琢磨呢!”見素道,捏著筆桿子無從下手。半晌猶豫道,“上將軍可能確定麼?若是真的懷過,這會子脈象又不是這麼個事兒,如此看來事qíng可難辦……”
容與眉眼生冷下來,“有什麼話,你但說無妨。”
見素擰著眉頭,字斟句酌道,“孕事變成了血瘀,先頭郎中沒診錯脈的話,結果只有一個——孩子成了死胎,淤血堆積著排不出來。眼下要通經,使了紅花把污血疏通gān淨。否則傷了娘子根基,不說再孕,連xing命都保不住。”
小小一盞燈只照亮方桌那一塊,別處都是暗的。外面的紅光從門檻上斜斜鋪陳進來,他站在那片光影里,唯覺得恍惚。到底是怎麼回事?他簡直摸不著頭腦,這樣層出不窮的不如意!一心一意等著孩子長大,怎麼一夕之間又變成了這模樣?見素的醫術他信得過,曾經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,只因當年犯了事,後來叫他從刀口上救下來安置在莊子上的。他說血瘀,那麼病因便可確信無疑。可是布暖那頭怎麼jiāo代?她能相信麼?
見素催促起來,“郎君別拿不定主意,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,晚些怕出大事!”他自顧自的舔筆開方子,“不是一天兩天,少說也有三日以上。面上平穩不過是表象,一旦發作起來,帶壞了裡頭內臟,神仙也救不了。”他一向直來直去,容與面前也不藏著掖著,不諱言道,“您目下沒什麼可留戀的,已然胎死腹中,也不存在保不保的問題。若是我早兩天給娘子醫治,興許還有一線生機。事到如今,悵惘也遲了。我立時抓藥熬了送過來,這個沒了不要緊,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。只要調息得好,來年不愁添個一兒半女。”
他催得緊,容與也不及多想了。橫豎什麼都可以放棄,只要護得她周全,孩子沒了以後可以再懷的。他咬了咬牙,“這會兒用了藥,幾時能下來?”
見素道,“份量重些,半個時辰就能見紅。”
他連心都顫起來,“疼麼?”
這話問得見素不知怎麼回答才好,想了想道,“疼總歸是疼的,小產和大生一樣,甚至還要傷些。大生是瓜熟蒂落,自然而然的。小產呢,好比夾生的柿子,硬要揭蓋兒,就得連皮帶ròu的扯下來。受了刀傷疼不疼?刀口就算深,至多半寸寬。掉孩子不一樣,滿肚子疼。肚子那麼寬的刀傷,男人誰受得住?”
容與越聽眉頭皺的越緊,惶然問,“有沒有少受罪的法子?”
燈火照著見素灰白的臉,他搖頭,“疼了才能掉下來,不疼不成。”
不疼不成……他聽了這話,背上起了層細栗。到了這地步,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,總不好由得她去不管不顧吧!他垂首嘆息,握著拳道,“你去料理,分量重歸重,務必要保住她。”他的眼裡惟剩下黯淡,聲氣也越見低迷,喃喃道,“我不避你……沒有她,我也活不成。”
見素大大吃了一驚,抬頭惶惑望著他。他們認識可不止一年半載,當初打西突厥時,他也曾經隱姓埋名鞍前馬後追隨過。他是怎麼樣清冷的脾氣,他大抵也知道些。現在說出這種話來,想是當真連命都綁在一起了。
他更覺擔子重,忙謙卑揖下去,“請上將軍放心,見素定當拼盡全力,不負將軍重託。”
容與點點頭,凝重的在他肩頭拍了下,撩袍走出了廂房。
再回到上房時,一切的驚恐不安又好像沉澱到了空氣最底層。燈火輝煌里,三足銅香爐內燃起的香菸在室內徐徐迴旋。邁進門檻,屋裡有敦實的溫暖和寧靜。然而這片寧靜卻像個巨大的殼,把他死死扣住,更令他難以啟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