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陝北人生xing豪慡,火堆嗶啵燃起來,粗曠的《菩薩蠻》便響徹秦嶺。
布暖睡得有些迷糊,隱約聽見一陣歌聲,高亢的,咬字清晰的一遞一聲的傳唱著,“水面上稱錘浮,直待huáng河徹底枯……”
她霎了霎眼睛,半夢半醒。天似乎是黑了,火光從小窗口照進來。她撇頭看看,賀蘭背對著她倒在一側,佝僂著背,頎長的身子躬成個淒寒的弧度。長途奔波,到底顧不上虛頭巴腦的規矩。趕工的這段時間沒睡過囫圇覺,連賀蘭這等閒人都累壞了。
她闔眼想,該坐起來了,可是神智昏潰,手腳也不聽使喚。歌聲戛然而止,然後有疾奔的馬蹄聲,以及霍然拉韁後青騅長嘯的嘶鳴。
賀蘭察覺了猛坐起來,掀開車門上帷幕時,來人已到面前。戎甲shòu帶,氣勢洶洶,一把便抓住他胸前的衣裳,極不客氣的把他拉下了車。
他哀聲嘆息,“上將軍別動怒,有話好說嘛!”
布暖腦子裡一激凌,發現居然真是舅舅。她有點懵,怙惙著他怎麼追來了。見他不問qíng由逮住了賀蘭衣領,她跳下車要去勸解,卻被容與隔開了。
“你站遠些,這裡沒你說話的份!”他寒著臉道,“回頭我再和你算帳!”
她嚇了一跳,他眼神狠戾,她才知道他有這樣令人膽寒的另一面。她不敢說話,又擔心賀蘭,只有眼淚汪汪的看著他。
賀蘭挺鎮定,對她笑道,“放心,我同沈將軍有同僚qíng誼,沈將軍又是儒將,斷不會拿我怎麼樣的。”
容與卻早紅了眼,他就像個捉jian在chuáng的丈夫,把賀蘭敏之碎屍萬段都不足以解其恨。他笑得猙獰,“賀蘭敏之,你信不信本將打斷你兩根骨頭,把你扔進山里餵野狗?”
賀蘭嬉皮笑臉,“上將軍仁德,怎麼能gān這種事!我才剛只是困極了,在她邊上挨角眯了會子,可什麼都沒gān啊!”
這不過是誘因之一,他對他的憎惡豈是三言兩語能表述清楚的!有的話他不好責問出口,邊上有押書卒,有薊菩薩和他的衛隊。十幾號人幾十隻眼睛,定定看著他的一舉一動。他真想手起刀落,索xing結果了這廝倒痛快。但大庭廣眾之下很難辦到,除非連著把那幫卒子都處理掉。
布暖在邊上囁嚅著,“舅舅要怪就怪我吧,是我糊塗了不知道避諱。”
他回頭看她,心力jiāo瘁,找不到詞來指責她。
賀蘭壓了壓他的手,“上將軍若有疑問,咱們坐下來心平氣和的好好談談,犯不著這樣傷和氣。”
他發力推了他一把,“沈某和國公無話可說。”
賀蘭倒退了幾步方穩下身形來,訕訕拂拂胸口的褶皺道,“我和冬司簿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,將軍對常住有偏見,那麼就請冬司簿代為解釋吧!”他旋身笑道,“諸位將軍一路辛苦,我車上有酒,只是缺了ròu。秦嶺豐沃之地,野味遍地都是。將軍們何不隨本官一同出去打獵,也好消磨這漫漫長夜啊!”
薊菩薩看看容與,氣歸氣,肚子總要填飽的。衙門裡出來,隨身只帶水,口糧是從來不用cao心的。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活物,就餓不著善於騎she的武將們。上峰雖未發令,這點子事兒也不用請示。
天大地大,吃飯最大。薊菩薩揮了揮手,“一人打他一隻獐子,回來給大都督添下酒菜。”
都督衛隊裡的親勛校尉們齊聲應是,眨眼便撒了出去。
賀蘭對那五個兵卒道,“別杵著,還想吃現成的麼?三個跟我去扛山貨,兩個撿gān柴去!”
於是剛才還人影憧憧的風陵渡,霎時死寂下來。
布暖垂手立著,心裡五味雜陳,想和他說話,又不知從何說起。迴旋的風從林子頂上刮過,樹葉簌簌抖動,她的神經也跟著抖動——這樣傷感又無奈的夜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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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九章偏濃
他覺得自己的自制力淅淅離他遠去了,從他再見到她開始。她一點一滴的消磨他,直到現在。
他無力的看著她,她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他體會痛苦麼?她一再挑戰他忍耐的底限,把他拋到半空中,然後讓他重重落地。他已經筋疲力盡,他為她耗盡心力。這就是愛qíng?他沒有感受到甜蜜,到目前為止觸及的皆是棘藜。他不敢去握,僅僅虛攏著已經滿手鮮血,若是擁抱,恐怕會體無完膚。
他抬起頭,因為有淚要瀅出來,不能叫她看見。
靜謐的夜,透過水的殼看,昏huáng的月亮掛在天幕,迷迷滂滂。他克制不住鼻樑上那道辛酸,他只感到苦,從舌根一直蜿蜒進心臟。像被人用錘子在上頭打了個樁,拿一根細繩牽扯著,他成了身不由己的偶人。
驚訝嗎?連他自己也沒想到,他在感qíng上這麼不堪一擊。他深愛她,他背著所有人可恥的打著小算盤,甚至想過霸占她一輩子。所以懲罰來了,她接連沉重的打擊他。她那點朦朧的好感不夠支付他昂貴的愛qíng,他痛,是他活該!和誰去求告?他本來就是骯髒的,誰能拯救他?
她很畏懼的樣子,挪動兩步叫他“舅舅”。他痛恨這個稱呼,就因為他們有血緣關係,他原本慎重的愛qíng要成為他一生背負的罪。
她張了張嘴,他適時抬手阻止,“別說,什麼都別說。”他背過身去,“布暖,我對你很失望。”
她腦中轟然驟響,他撂下手上的公務奔襲一百多里,為的就是同她說這句話麼?如果他是要踐踏她的自尊,那麼他做到了!
她哽得說不出話來,胸口那麼痛,只能使勁壓住。風chuī得她打噎,那刻她以為自己要死了——如果能死了多好,倒下來便什麼都不用想,這輩子的苦也就到頭了。
她聽說過美麗的愛qíng,也見識過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新娘子。她一直滿懷憧憬,堅信總能擁有屬於自己的美滿的婚姻。如今呢,婚姻是打了水漂,她連要求得到回報的資格都沒有。要一直這麼下去,把秘密帶進棺材裡去?
她想說,可是沒有勇氣。他對她失望透頂,也許連之前些許的憐愛也沒有了,她本以為自己能比賀蘭幸運些,到頭來,自己也是個十足的可憐蟲。
“那麼……你還管我做什麼?”她撐著板車借力,想控制住嗓音,可是竭盡全力,哭腔仍舊揮之不去。她忍得渾身打顫,好容易才把持住,昂起頭道,“你若是認定我水xing楊花,我做再多解釋都是枉然。這趟回東都,橫豎要見我爺娘。舅舅去家下的話,就同阿爺阿娘提我的婚事吧!賀蘭也好,藍笙也好,舅舅愛把我許誰就許誰,我都答應。”
他沉著嘴角點頭,很好,懶得替自己開脫了,這算消極的抵抗麼?打算嫁人了?嫁藍笙?嫁賀蘭?休想!
“你真是殘忍!”他說,“你是天底下最殘忍的女人,你殺人不見血!”
她慘白著臉苦笑,“我殘忍……為什麼我覺得殘忍的是你?你是上將軍,你萬眾景仰高高在上,所以你可以這樣凌遲別人的尊嚴!我在你眼裡不過是個一無是處的孩子,驕縱成xing,不知廉恥。你瞧不起我,為什麼要來管我?索xing讓我自生自滅,你只當沒看見就是了!”
他氣極了口不擇言,“你以為我愛管你麼?我是瞧著你母親的面子!你不要我管,臨走做什麼來北衙?我有大堆的櫝訴要處理,卻要抽出時間來追趕你們。”他一拳打塌了板車的棚子,咬牙切齒的咒罵,“簡直該死!”
全都完了!她的僅剩的希望,都隨風杳杳去了。她再忍耐不住,捂住嘴失聲痛哭。
他很忙,是她的愚蠢拖累了他。他不耐煩極了,他恨不得她去死——她是該死,為什麼要愛上他?她天理難容,早晚是死路一條!
“我知道我錯了,來投奔你就是最大的錯。”她艱難的喘息,“對不住,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。從今天開始請你放開手,我以後的死活不和你相gān。你走吧,回長安去……”她別開臉,“你放心,我絕不在母親面前提你的半點不是。畢竟舅舅還是關愛我的,是我自己辜負了舅舅太多,叫舅舅為難,叫舅舅失望……全是我的錯,早知道這樣,當初我就該進敬節堂去的。白白犧牲了別人,成全我這廢物,我對不起母親,對不起那個代替我的人。”
她的話讓他生不如死,終究走到這一步,她開始反感他、憎惡他、不想再見到他。他們的人生除了互相折磨還有什麼?路越走越窄,仿佛已然到了盡頭。他站在那裡,渾身都僵硬了。他覺得自己死了一大半,頭一次有這樣的迷惘,不知道還能不能有明天。
他不吭聲,也不動,就那樣巍然佇立著。面孔隱匿在黑暗中,但是卻有一副qiáng硬的姿態。她恨毒透了,厭煩透了,轉身道,”你不走我走!”
她不管不顧,再也沒辦法聽他的奚落。不管前路有多危險,她不能和他面對面相處。哪怕是徒步,也要走回洛陽去。
他駭然去拉她,“你不要命了麼!”
她想甩開他的手,但是力量懸殊太大。她幾乎崩潰,拿出所有的力氣來頑抗,不要命了似的掙扎。他居然有些控制不住她,兩隻手不夠用,只好拿胸膛來困住她——不能讓她走,且不論一個姑娘家走在深山老林里會遭遇什麼,他只知道,這一放手,便是無可挽回的局面。他雖不敢奢望獲得什麼,至少不要失去。退一萬步,只要她還願意對他笑,他也覺得欣慰了。
他緊緊箍住她,她試圖掙出來,但一切都是白費。她聽見他咻咻的鼻息,還有惱怒的呵斥,“你瘋了麼?知不知道這條道上一年要死多少人?我敢保證,你走出去一百步,連根頭髮都不會剩下。”
她反抗了太久,幾乎要虛脫,“我是瘋了,瘋得連倫常都不顧了!”她癱軟下來,月光照著那張褪了色的臉,有種奇異的美。她仰著頭看他,眼淚從眼角滾滾滴下去,她沙啞的說,“舅舅,我真是不該!我錯了,我不該愛你……可是……我真的沒有辦法……”
他聽她說完,突然覺得頭皮被狠狠揪了一把,鬆了口氣,像解脫,又重新投入下一輪的戰鬥中去。
愛麼?早就愛,一直都愛,只是不敢承認。他多想告訴她自己也愛她,他的心燃燒起來,兩個人都迷亂了。他們抱在一起,耳鬢廝磨,臉頰貼著臉頰。然後不知怎麼,墜進昏沉沉的世界裡,只感覺到對方的嘴唇。甜蜜的,令人無限眷戀的嘴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