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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舍人無奈看她,“你認錯倒認得快,以往怎麼教你的?哪朝哪代的姑娘家好一個人出門的?所幸遇見了你舅舅,若是外頭撞著壞人,你如何自保?”他不知道容與可曾和她說過什麼,不好直問,只能旁敲側擊著,“巧倒是巧,你何時遇著你舅舅的?”
布暖搪塞著,“在西市口遇上的,父親問這做什麼?”
他垂下眼chuī了chuī杯里的茶沫子,“也沒什麼,單是要囑咐你,舅舅是做大官的,和咱們不同路數,還是遠著點好。況且又年輕,底下人都瞧著。萬一哪裡失了體統,各自臉面要緊,記住了嗎?”
布暖唯有諾諾稱是,還好父親不像母親那麼囉噪,也不會追根究底的盤問,否則定是漏dòng百出要穿幫的。
布舍人嘆了口氣,知女莫若父,她那點抖機靈的小心眼他會看不透麼?他是裝糊塗,怕原本沒什麼,追問起來反而惹她起疑。容與今天既然當他的面把話說清了,那暖兒的婚事就不能再拖延下去。早些和藍家完了婚,生米做成熟飯,他總不能搶別人的妻室吧!
布暖不知她父親在想那些,撫著地藏經褚huáng的封皮道,“母親讓我念經超度亡魂,超度的到底是哪個?難道是那位賀蘭國公麼?”
布舍人原先腆著的肚子縮進去一些,茫茫唔了聲。其實當然知道要超度的是誰,無非是她那個沒能出世的孩子。其實不光是超度,也有做功德贖罪的用意。年輕女孩家,保不住孩子小產是折壽損yīn騭的事。孩子yīn靈不度化便走不遠,少不得作祟留戀/母親,久而久之就要害人。這裡頭因果他沒法子和她細說,恰巧她說起賀蘭,遂順口應了。
布暖古怪道,“這人是父親的朋友麼?”
布舍人道,“不是,是你的朋友,也是你和藍笙的大媒。”
她印象全無,橫豎鬧不清,既然是她的朋友,念起來用些心思便是了。
“你先頭不在,藍笙來尋過你,也說起你們的婚事。”他慢慢道,“等你母親回來咱們好好議議,你也不小了,這門婚延挨了這麼久,再拖下去對不住人家了。”
她悶著不說話,要不是父親提起,她真忘了有這樁事了。以前許給夏家是盲婚,她也不聞不問的,差一步就嫁過門去了。可現在卻生出點牴觸的qíng緒來,她知道不應該,然而違背不了自己的心。
“不是一直沒提起的麼,怎麼一下子又這麼急?”
猜都猜得出來的,藍笙又不是井底蛙。他是場面上走動的人,容與有點風chuī糙動,他必定極關注。說不定他們今日見面,他那裡已經得著消息了吧!經過年前那一連串的事,人人成了驚弓之鳥,脆弱的神經再經不住半點彈撥了。所以完婚就完婚吧,早些塵埃落定,大家提著的心才能落下來。
他佯裝不滿,“人家不提,你就可以得過且過麼?就像欠了人債似的,不還了你能安心?咱們這一房,從沒有受人恩惠不思回報的,你打算做這第一人?”
這頂大帽子壓下來,她有些生受不住。思來想去只得推諉著,“等母親回來再說吧!”
布舍人點了點頭起身,“明兒好好在家呆著,我囑咐過下人,誰敢放你出去就問誰的罪。你是大家閨秀,做出點矜貴的作派來,別叫人背後說閒話。”
她不敢有疑議,恭恭敬敬將父親送出門。站在廊子上不住哀嘆起來,明天是要慡約了。不知舅舅怎麼個生氣法,再看見她會不會活劈了她……
第十章奇容千變
後半夜開始下雨,不甚大,悉悉索索的打在園子裡芭蕉樹上,隔窗聽得很清楚。這樣的季節,昏昏然躺在紅紗帳里。耳邊掠過風chuī矮竹的沙沙聲,心裡生出些芭蕉夜雨的惆悵來。
早晨開門的時候地上濕漉漉的,雨依舊未停。雨絲細如牛芒,又輕又薄的份量,略有個氣流迴旋,就撲得人滿頭滿臉。chūn日裡作天氣,總是纏綿拖沓得厲害。不下個三兩天,橫豎不能含混過去。布暖扶著臥欞欄杆站在樓上眺望,整個長安籠罩在一片水色里。遠處仿佛起了霧,亭台樓閣在重霾後面掩映著,海市蜃樓一樣的飄忽。
維瑤抱著薰好的衣裳過來,見她一頭稀濕,在那裡咋咋呼呼的喊,“哎呀,怎麼不當心身子呢!別站得這麼靠近滴水呀,仔細淋了雨作病!”
她才發現有絲絲縷縷的寒意侵襲上來,忙撫撫胳膊退進屋裡,問老爺可是上職去了?
維瑤道,“五更的時候聽見後圍房裡的人開門趕車,想是早走了吧!”
她不由笑,都說宰相五更寒,她父親做的是六品官,cao的卻是一品的心。天天衙門裡頭一個報到,兢兢業業幾十年,才從陪都調到京畿。職位不算高,好歹也算京官了,更是扒心扒肝的盡忠職守。
不過衙門裡認真,在家裡卻好忘事。她斜著眼看外面走動的僕婦,欠了欠嘴說,“老爺可留下什麼話?”
維玉正鋪chuáng,知道她賊心不死還想著出門去,這可唬著她了。撂了手上活兒趕過來,苦著臉道,“小姐快斷了念想吧!老爺各處都吩咐到了,你從哪裡出去?你是不知道,昨兒家裡都要翻天了。老爺知道你出了府,連一個伺候人都沒帶,差點把我和維瑤攆出去……”兩個丫頭眼淚巴巴的對看一眼,“我們倆是鄉里逃難出來的,吃花素,又有了年紀,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容易。輾轉了好幾處,人家帶回去,不是伺候寡婦娘就是到下間打雜。我們出身不高,卻也有好qiáng的心。難得府上夫人看重,叫我們看顧大小姐,這是多榮耀的差事!咱們想長久的紮根下來,不想這麼給趕出去。求小姐可憐咱們,別再往外頭跑了。若是有了第二次,我和維瑤真的要捲鋪蓋走人了。”
她們倆原本就比她大,年長的人低聲下氣的乞求,布暖立刻有了羞愧的頓悟。她紅著臉道,“罷,我哪兒都不去了。昨兒連累你們真不好意思的,難為你們因著我的緣故挨罵了。”
維玉維瑤換了個眼色,笑道,“小姐別這麼說,咱們是不礙的。只要你平平安安的,咱們受點委屈不算什麼。”又想起來道,“昨天藍將軍留了話,今兒要來看你的。這藍將軍是什麼人?據說是陽城郡主家的公子,小姐和他定了親麼?”
布暖怏怏歪在席墊上,心裡生煩,湊手拍打香囊底下綴的穗子,枯著眉頭道,“天曉得!我爺娘說是就是,我有什麼可反駁的!”
維玉見她臉色不好,忙岔了話題道,“那天咱們過府去,不是叫了人穿珠花的嗎,不知穿好沒有。過幾日老夫人做壽,還說宴上叫戴的呢!”
“隨意吧!那麼多首飾,又不是非戴那個。”布暖嘴裡含著果脯懶懶道,她不喜歡cha金戴寶的,有個簪子綰髮就成了。其實是對著鏡子琢磨過,打扮太jīng細就顯得世俗。她長了張清水臉子,像知閒那樣過分雕琢反而不倫不類。頓了頓才想起來,她們姐妹到府里來,一樣頭面都不曾賞過。她們是含蓄人,不會像玉爐似的連喊帶搶的。貼身的人,給利市是不成文的規定。一說有錢能使鬼推磨,圖她們將來盡心伺候;一說上房裡穿梭的,餵飽了好叫手腳gān淨。不至於貪小利,見了什麼都眼饞手癢。
她直起身道,“你們也要去的,通花可備好了?”
維瑤笑說,“咱們不值什麼,也沒有奴婢逾越的,cha個紅應景就是了。今兒天不好,咱們做花戴吧!我們鄉里有說頭,天上不出太陽,做出來的絹花像真的,可以花開不敗。”
布暖拔了玉挖勺撓撓頭皮,“用不著做,我匣子裡有的是。”說著起身去搬鏡盒,開了蓋兒道,“你們喜歡哪個自己只管挑,別問市價,瞧上哪個就拿哪個。”
她就是小孩子脾氣,那堆首飾於她來說就像玩意兒。她不愛戴,卻喜歡一樣一樣擺攤子似的鋪排開供人欣賞。她俯身在那裡扒拉,視線穿過一片珠光,落在兩支素銀的單股笄上。實在是平常的,毫無出彩之處的東西,然而一看之下心上便震dàng不已。倒像怕人挑去,搶先一步攥在手裡。然後一遍遍在那鳳穿牡丹的紋路上撫摩,撫得手指肚麻楞楞的。隱約有些什麼要破土而出,專心的再思量起來,卻又空空的,什麼都沒有。
她失望的嘆氣,垂下手把銀笄擱在桌角。
維玉維瑤極謹慎,雖然她說隨意挑,但也要有分寸。避免拿過於貴重的,留神不能奪她心頭好。畢竟要長做,不像那些打秋風的,東家兩天西家兩天,得了東西就跑路。她們心裡有一桿秤,布家不是大富人家,不過來頭也不算小。闔家只有一位小姐,配的是高官之主。日後出閣帶陪房,她們跟過去。少夫人接管家業後,她們漸漸也就熬出頭了。
挑來揀去,一個選了赤金點翠花頭釵,一個選了翡翠篦子。站起來蹲身行禮,“謝小姐賞。”
布暖瞧她們拘著沒敢放開了挑,便各塞了對白玉簪花過去,一時頭面鋪子興興隆隆收了場。主僕又在屋裡煎茶吃,布暖高興起來,教她們寫名字,讀《詩經》,半天時候霎眼就過去了。
估摸著近巳時,門上婆子進來通報,說藍將軍來探望小姐了。她一聽老大的不願意,心道真是個言必行的人。原以為天上下雨,他必定不會來了,誰知竟是風雨無阻的。但敷衍總歸要敷衍,定了親的,實在無奈得很。
她捧著一本《落霞孤鶩》在那裡看,抽閒應道,“請將軍到後堂里坐,我這就過去。”
起來抿抿頭,維玉搶著給她上了點粉。因為欠缺熱qíng,一路搖搖擺擺走在檐下。藍笙正從垂花門進來,斜看過去,她懶洋洋凹著腰,那模樣很有些宛若游龍的妙態。
她走了幾步,眼梢瞥見個人影,便轉過身去擠出笑容道,“噯,我正要去迎你呢!”
他穿著蓮青斗紋襴袍,蹀躞帶上一溜多寶七事。低垂的發配上那松垮垮的衫子,在細雨和風裡款款而來,頗有些令人驚艷的魏晉遺風。
“我昨日來瞧你,你獨個兒出去了。”他溫煦一笑,“可把你父親嚇著了,在家沒了方寸。我本想命人挨家挨戶的搜查,他沒讓,便作罷了。你往西市玩去了?”
布暖命人奉茶,自己趺坐著應了聲,“只是走走,大動gān戈gān什麼?我又不是朝廷欽犯,挨家挨戶查,拿什麼由頭?”
他自然聽得出她話里的不滿,審視她,她似乎離他越發遠了。他原本以為她失憶是好事,他積極籌劃著名他們的將來,郡主千歲反對,他豁出命去也要娶她。但是事qíng不像他想像的這麼順利,她的潛意識裡還是依賴容與的。他開始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忘了以前的事,她分明在和容與暗中來往,這說明什麼?是記憶甦醒,還是再次愛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