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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僕婦束手無策,所幸夫人留的話還有轉圜的餘地。若實在看不住就跟著,丟不了就成了。
“那咱們陪娘子一道出去。”僕婦們賠笑道,“東西總要人拿,不好叫娘子自己動手的。”
布暖若無其事的放下皂紗,轉身道,“不買什麼,就出去看看。我才和她們說過,我要一個人走。你們在後頭亦步亦趨跟著,我算個什麼?”她腳下加快了往大門上去,身後踢踢踏踏一串腳步聲追上來她也不理會,跨出門檻凌厲瞥了眾人一眼,“好了,就送到這裡,都回去吧!”
僕婦們進退不得,心裡焦急,卻見她自顧自沿著坊道朝外去了。太陽煌煌的照著,路上幾個孩子飛快的奔過去,跺地的聲音像一大群碩鼠跑動。再看她,長長的黑紗裹住了大半個身子。昂首挺胸的繃著腰板,決然的一步步往前,拐了彎就消失在眾人視野里。
她拍著心口回身看,剛才使的那招還真有用。她從前軟弱好說話,她們定也不拿她當回事。今兒發了一下威,成效不錯。她沾沾自喜的搖頭晃腦起來,走過坊門上橫設的柵欄時,兩個坊丁上前來行禮,恭恭敬敬叫了聲冬小姐。
她歡快的噯了聲,“二位辛苦。”。
高個子坊丁邊撤門禁邊道,“小姐出門去吶?怎麼一個人?城裡抓江洋大盜呢,小姐不怕麼?”
“怕什麼?小姐的女婿是雲麾將軍,舅舅是鎮軍大將軍,自己又在蘭台鳳閣供過職。振臂一呼,三十二街上巡街的武侯禁軍任意調遣,還要帶人?”另一個瘦坊丁道。
這些坊丁是油嘴子,見了有些身家的,少不得大大的奉承。只是他們說的她摸不著頭腦,怎麼又是蘭台又是鳳閣的?莫非她還進宮做過女官麼?
她不太好問,只道,“二位真是說笑,我又沒有功名在身,怎麼敢調遣那些軍士!”
“說起功名,那不是登了高枝自己撒手的麼!有陽城郡主這樣的婆母,區區一個七品芝麻官算什麼!”兩個坊丁為她引道,送出了坊門道,“小姐好走,一路多小心。”
她歪著腦袋胡亂應了聲,慢慢踱出了群賢坊。心裡琢磨著,看來過去真的發生了好多事,感覺很複雜似的。或者可以和舅舅打聽打聽,他昨天還說知道她很多事呢!母親不肯透露,舅舅說不定就是個突破口。
正想著,走到光明街街口上,一個小廝躍下馬車朝她這裡縱過來,邊跑邊招手,“娘子……噯,娘子……”
她眯眼看看是汀洲,忙迎過去道,“舅舅到了豐邑坊了?唉,我好容易才脫身的。”
汀洲笑嘻嘻道,“六公子散了朝會就去了,算算等了有兩個時辰了。”
她呀了聲,“真不好意思的,叫舅舅等我這半天!”
她上了輦,車輪滾滾轉動起來,馬車發足朝南飛奔開去,藍笙才從坊牆後面走出來。
“是汀洲……”他喃喃著,隱約覺得不妙,“難道她想起來了?”
不夷循跡眺望,牽著馬韁道,“不知是往哪兒,不像是朝北衙方向去的。”
藍笙卻顧不得,翻身上馬,甩鞭便追。心裡越想越急切,為什麼他們還有聯繫?若不是遇著熟人耽擱了一陣,還不能發現這條線索呢!看來容與是打定主意爭到底了,他風聞他連衙門裡公務都不大過問了。以前事必躬親,如今提拔了手下得力的人監管,他像個老朽似的只抓大頭處理,看上去疲懶得厲害。但他知道,他是在有計劃的推脫。北衙是這樣,屯營也是這樣。他手上五十萬大軍放在城外白看著,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要被他自己上書,拆分開派往幾處要塞戍守去了……
他到底要gān什麼?他不安的揣度,也許還會有引咎辭官這一手。有意犯下幾樣罪過,落個把柄在政敵手裡。削職、降級、查辦,他想悄聲隱退,然後帶著布暖遠走高飛麼?這招險棋雖走得妙,卻也太不把他放在眼裡了。好容易盼著布暖醒了,又有了這樣天賜的良機,他又要來橫刀奪愛麼?
他氣憤難平,馬鞭抽得愈發急。西市是長安的繁華地,街道兩側有綿延不斷的商鋪,路邊上賣菜賣雜貨的攤頭遍地開花,要從中穿行難度很大。他拉韁前進,突然不遠處耍猴子的藝人咣咣敲起鬧鑼來,聲音之大,即便做了準備也要嚇一大跳。果然他的馬驚著了,抬起了前腿幾乎直立起來。他慌忙去牽制,然而再抬頭去尋前面那輛車,竟像雨點溶進海里,杳杳沒了蹤跡。
他恨極了,抬手便向那一人一猴抽打過去。鞭到之處仿佛響起了焦雷,打散了觀眾,唬得那猴吱吱叫著亂跑亂跳起來。藝人抱著頭閃躲,嘴裡討饒道,“小人罪過,郎君饒命……”
橫豎再泄憤都沒用了,他跟丟了人,他們又攪合到一塊兒去了。天都不幫他,馬車能夠順當通過,他是單騎,卻被生生阻隔了。他仿佛陷進淤流里,說不盡的迷惘慘澹。他大約要輸了,這次還有翻身的機會嗎?
那頭無驚無險的高輦在坊院深處一個院落前停下來,布暖探身看,白的牆,紅的門,和別處沒什麼差別。只一棵樹從院牆裡欹伸出來,長長的枝椏停在當頭頂,擋住了烈烈的日頭。
汀洲來接應她,“娘子仔細腳下。”
她跳下來,攏攏坦領問,“舅舅在裡頭?”
汀洲點了點頭,“娘子進去吧,別叫六公子等急了。”言罷自己趕著車,朝坊院那頭去了。
她有些吃不准,透過直欞門往裡看,院子裡蕭條冷清,簡直稱得上寒門素戶。她伸手去推門,門臼吱扭的響,帶出一個小而新奇的世界——三間一明兩暗的正南房,左右各開圍房,充作灶間和雜貨房。門前有天井和練字用的大青石砧,圍房南牆邊搭了個袖珍的茅糙屋,居然還圈養了兩隻閒庭信步的jī。
她呆呆站著,暗猶豫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。這時灶房裡出來一個人,頭上戴著青玉冠,手上捧了個篾籮,朱紅的常服一角掖在腰封里。眼角瞥見她,轉過頭來看。分明芝蘭玉樹的面孔身條,是舅舅無疑。
她半天沒回過神來,他也不言聲,熟練的打水淘米。顛騰起那籮,米粒沙沙響成一片。她怔忡著上前,“小舅舅在gān什麼?”
他說,“快晌午了,不要吃飯的麼?”
她啊了聲,“你要自己做嗎?”
他抬起眼,眸里俱是笑意,“以往沒有時間試,碰巧今天得空,我做頓飯你吃。”
她嘴角抽抽兩下,低聲囁嚅著,“從沒做過,那做出來的能吃麼?”
他笑而不答,其實就想像普通夫妻一樣,和她感受一下什麼叫煙火人間。錦衣玉食慣了,這種貧瘠的生活就如同開啟了一扇窗,呈現出嶄新的陌生的世界來。他喜歡,也享受這樣的感覺。她沒來之前他做了些準備,等著她,心裡脹得滿滿的。雖然櫥櫃裡有現成的酒菜,但那是他準備做砸之後補空用的。如果手藝還行,就不打算拿出來了。
布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半臂羅裙,總不好意思gān站著不動手,便卸了畫帛撈起袖子,“我來摘菜。”
她在一框菠菜前蹲踞下來,左一片葉子右一片葉子的挑揀,費了不少料,可也gān得有模有樣。間或抬頭看他,他嘴角有一絲平易的笑。她忽而覺得天更藍了,連風裡也帶了chūn日暾暾的清香。
第七章好景良天
奇怪得很,眼睛總往他那邊瞟,抓都抓不牢。她無奈的意識到,原來自己果然自制力薄弱。有個如花美人在身邊,她就暈頭轉向摸不著北了。
不知是不是錯覺,越看越覺得他臉上的笑容在擴大。她傻愣愣的又打量兩眼,實在是可疑,淘米有什麼可笑的?人家都說君子遠庖廚,沒見過洗手作羹湯的男人有他這麼快樂的。
“我臉上有東西麼?”他垂著眼突然說。
她嚇了一跳,大大的不好意思起來。視線東飄西飄的,想了想道,“你那米打算洗多久?我看都快泡爛了,還不下鍋麼?”
他一怔,復看看淘米水,米湯似的泛白。他倒有點訕訕的,雖然明知道她是在偷看他,不過經她這麼一說,自己還是鬆了底氣——下鍋麼,他不太確定能做得好,盡力而為吧!
在院裡點個風爐難不倒他,只是多少米放多少水,這個拿捏不准。他舉著鍋蓋躊躇半晌,大概齊的兌上便上爐子。回頭看看她,她拎著蔑簍站起來,學他的樣子把提桶和井繩放下去,想是準備洗菜。他怕她提不動,忙上去接手。她卻固執的要嘗試,可是桶把子才出水面,她就漲紅了臉。
“舅舅……”她轉過頭來糯聲叫。
這一聲喊進他靈魂深處去,他心裡嗵嗵直跳,勉力定了神道,“怎麼?不是不要我幫麼!”
她嘟起嘴,“我沒想到這麼沉。”
“不聽老人言!”他伸手去接繩子,有意無意的握上她纖細的指。她顫了顫,臉越發紅了。
她捏著拳頭收回來,只道,“舅舅不老,正是花樣年華。”說完自己也覺得矯qíng,像是為了緩解局面沒話找話。但是再一細想,似乎更加尷尬了。
他把水倒進木盆里,轉回身來欺近她,“舅舅真是花樣年華麼?你在拿我打趣?”
他雖質疑,臉上全然沒有生氣的表qíng。只那麼靜靜的凝視她,她有些暈淘淘的,迎上他的目光,一時竟恍惚——就像某一時某一刻你正做著什麼,突然感覺這個場景很久以前經歷過。記不起來確切的時間和環境,但的確是太熟悉,熟悉得令人恐懼。也許是過忘川的時候沒把孟婆湯點滴不剩的喝完,上輩子的記憶還殘存了一小部分。但是……真的是上輩子的嗎?
“舅舅……”她喃喃。
他說,“你以前叫我容與的,你忘了?”
他的眼像深潭裡捲起的水流,簡直要把她吸進漩渦的最深處。她帶著驚愕的gān笑,“我以前直呼舅舅名諱?太大逆不道了。”
他一向不懂得賣弄曖昧,辦起事來涇渭分明,現在瞧著是不成的了。再這麼一板一眼下去,到死都不能勾起她的眷戀來。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蹉跎,要確保他卸職後她願意跟他天涯海角。她若不qíng願,他能qiáng迫她麼?到時候還來個qiáng搶民女不成?
他唇角笑靨加深,“我喜歡你這樣稱呼我,咱們原就是最親近的人。這世上除了你父母,你只有我,可記得麼?”
她小鹿亂撞起來,這話聽著怎麼這樣叫人發蘇呢?她惶惶的,這麼個美人舅舅和她說些奇怪的話,她抵抗力又不qiáng,很容易中邪的。她看著那張無懈可擊的臉,結結巴巴道,“以前的事……以前的事我都忘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