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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蘭的死訊她已經聽到了,除了痛哭,不能為他做別的。好後悔,他上路去雷州的時候她沒能送他。他事事關照她,自己連見他最後一面都辦不到。
有時她站在窗前眺望蘭台方向,恍恍惚惚能看見他的笑臉。不羈的,帶著三分壞,最典型的賀蘭式的調侃。然而一切都是空的,人死如燈滅,他就這樣消失了。不管曾經多麼的火樹銀花,到最後僵硬、腐爛,都歸作塵土。
著實可怕的人生經歷!她第一次感覺到,死亡原來離她如此近。有時她會夢到他,半夜醒過來坐在chuáng頭緬懷他。想著念著,然後眼淚就潑潑灑灑流淌下來。他是個qíng有可原的荒唐公子,其實如果能夠走近他,他比任何人重感qíng,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。
她輾轉打聽到,押解他的將領是舅舅。本來賀蘭要流放到雷州的,可是卻在途中喪了命。她知道是因為武后的懿旨,可是她依舊恨容與。她現在不得不停頓下來理清腦子裡那些風花雪月,舅舅也許不是她想的那麼簡單。十年間從四品擢升至從二品的人,是可以一眼看得到底的麼?手腕qiáng硬,表面偽善,為了頭上那頂烏紗帽,他可以負盡天下人。
她愛的人,為什麼是這樣的!是她的愛qíng太熱烈,蒙蔽了自己的眼睛麼?他殺了她的朋友,他怎麼可以這麼殘忍?聽說還要割耳為證,她簡直要瘋了——賀蘭好可憐啊!死無全屍,不能輪迴,還有下輩子麼?這個傻瓜,當初要是聽她的勸,放棄長安的一切挾資遠遁,如今可能天高月小下濁酒一壺,徜徉在盛世繁華的別處。可是他放棄了,落得這樣可悲可嘆的下場……
他說過,活著保護她,死了要保佑她。她常常忙完了靜下來,枯坐一陣子,突然覺得他就在不遠處看著她。再自己勸自己,賀蘭一直孤苦伶仃,現在和父母家人團聚了,也好!沒有葬在長安,不必給榮國夫人隨葬,也好!
可是真的好嗎?她捧著臉,胸口悶悶的痛起來。他經受了什麼?折磨麼?痛麼?恐怕任何人都無法想像。
只是再傷再痛,日子總要過的。她封好封套起身送文書,走到滴水下時,正看見端木匪人和容與,邊說笑著邊朝這裡來。明明一張熟悉的臉,現在竟變得那麼陌生。他還在笑,依舊是自矜的神氣。從容的,輕描淡寫的,仿佛什麼事qíng都沒有發生。
她心裡狠狠纏鬥,兩種衝突的qíng感,把她煅燒成一塊堅硬的鐵。
“冬暖過來!”端木匪人招了招手,平實的臉上帶著和藹的表qíng,對容與道,“司簿不簡單,靜得下心,沉得住氣,是個能堪大任的姑娘。”
容與聽了欣慰一笑,“給你添麻煩了,近來事務纏身,也騰不出空來。昨日才回了京畿,我心裡記掛著,舊時的友人該聚一聚了。明日家下設了家宴,你帶嫂夫人一同過府,咱們兄弟敘敘舊。”
端木歡喜的在他背上拍了下,“如此甚好,我也不客氣了。細算算,自從朝廷禁止結黨來,裡頭有七八個月,人人自危,弄得朋友都疏遠了。”又興致勃勃的問,“還有誰?聽說晤歌洛陽的差事都辦完了,他回來後我還沒見著他呢!回頭打發人給他傳個話,我想起來你們如今是兒女親家,那我明日帶上司簿,老夫人定然惦記外甥女,也叫晤歌和冬暖團聚團聚。”
容與聽了,神qíng有些不自然,轉瞬復又笑應道,“那再好不過,你帶著回來師出有名,宮門上也少了盤詰的麻煩。”
端木頷首應了,又道,“那你們甥舅說話,我那裡還有公文要看,就少陪了。”
容與道了謝,目送他走遠,方轉過身看布暖。
一月未見,她好像長高了些。見了他並沒有笑意,眉眼間有種淒寂疏離的味道。他想她大概也忌恨他,這趟差事辦成這樣,人人都恨他麼?他簡直有口難言,心裡的苦悶和誰去說呢!
“暖兒?”他放緩了聲氣,“怎麼了?怎麼這副臉子?”
他竟還有臉問?她覺得不可思議,他的作偽功夫真是高明!
他伸手拉她,轉到殿後背yīn的地方。她覺得反感,掙開了他道,“你別碰我,你的手髒,別帶累了我。”
他愕然,“為了什麼?是為賀蘭的死?”他被憤怒沖昏了頭,別人誤會沒什麼,為什麼她也跟著責難他?不問qíng由,憎恨他,鄙視他,難道一夕之間愛都沒了嗎?他突然發現自己活在多大的悲哀里,處處賠小心,處處落埋怨。
布暖實在是忍不住,她有一肚子的氣要撒,不管怎麼樣,賀蘭死在他手裡,這是事實!她攥起拳頭,“你殺了賀蘭,我恨你一輩子!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,你手上沾滿了賀蘭的血,還在我跟前裝得雲淡風輕?我瞧不起你!”
他聽得瞠目yù裂,“你講不講理?萬事總要問個qíng由,你這是一棍子打死人麼?朝堂之上還容人辯駁,你倒比皇帝還專治!”
“你有什麼可辯駁的?為了你的高官厚祿,為了你的榮華富貴,天后發什麼令,你就辦什麼差。難道不是麼?”她邊哭邊道,“我看走了眼,我以為賀蘭在你手裡總是安全的,你好歹會保他一命。可是你殺了他,還割下他的耳朵邀功請賞,你還是人麼!”
他的臉色發青,賀蘭的死對他的衝擊有多大不足為外人道。他原先還有別的念想,衝動之下興起過要和她雙宿雙棲的念頭。可是現在他冷靜下來,他必須正面看待這個問題。錯誤的愛qíng沒有好處,賀蘭因此送了命。難道他要步他的後塵麼?自己也好,布暖也好,都經受不起這樣大的震動。
何況她還質疑他,最叫他失望的就是這個。她信不過他,要構建起共同的將來就無從談起。只要遇上一點點的不順利,便會出現無休止的爭執。這種生活不是他想要的,再深的感qíng也經不起現實的腐蝕,他們之間的默契,還遠沒有到可以生活在一起的程度。
他點點頭,“你說得對,目下的大局勢,容不得我想太多。你沒有聽說麼,凌煙閣學士一一被剷除了。下一個輪到誰,還沒有定數。不殺別人,就要被別人誅殺,你希望死的人是我麼?”
她駭然怔在那裡,她當然不希望他遭受這樣的命運。若是他死了,她也活不下去。可是怎麼辦,她心裡有太多的怨恨。從他一次次的逃避閃躲,到現在賀蘭這件事,像不斷壘起來的石塊,積壓成山。她覺得他離她越來越遠,況且他要成親了,再過不了多久就成為葉知閒的丈夫。越發的洪荒相隔,杳杳觸碰不到。
她是出於恐懼,她不知道後路在哪裡,可能真的要借這次做個了斷了。
“我知道你和賀蘭有jiāoqíng,他死了你難過。”他嘲訕道,“倘或死的人換做是我,你都沒有這麼痛心疾首吧!布暖,你知道什麼是愛麼?你說你愛我,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麼?”
她迎風大哭,“我當然愛你,你憑什麼來懷疑我?可是我再愛你,也不能容忍你殺了賀蘭!他是個可憐人,他卑微的,忍氣吞聲的活到現在。最後死在你手上,死後還要遭你蹂躪褻瀆……”她咬牙切齒,“你有多狠的一副心腸啊!哪天要你殺我,你一定連眼睛都不眨一下!”
他真的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,他滿腔的愛,換來她滿腔的恨。
何苦呢!他背靠著宮牆悵惘,到此為止吧,對兩個人都好。
他忍著肺葉里尖銳的痛望著她,“布暖,我知道你恨我。但無論如何,我不能枉擔這罪名。你聽好,賀蘭是自裁,不是我殺的。我沒有把他拋在荒郊野外,雖說喪儀從簡,好歹把他發送了,我對得起他……至於割耳,的確是不得已而為之。人既死,我若是婦人之仁,害死的不單是自己,還有同行的十三位郎將。你就算再怨我,我也不後悔。我是統帥,要為全局著想。十三條人命,豈是兒戲!”
他說得頭頭是道,她倒是怔忡了一陣子。思量下來,似乎也頗有些可信度。莫非真的錯怪他了?可是宮裡都在標榜上將軍多麼偉大,殺賀蘭,平民憤,難道那些傳聞都是假的麼?
她遲疑著,“真不是你殺的?”
他別過臉不看她,“我原已經打算放他走,可他卻自縊了。想是聽到太子大婚的消息,心灰意冷了吧!”
“是這樣麼……”她訕訕道,瞥他一眼,覺得臉有點沒處擱。“是我孟làng了,沒弄清楚就冤枉你。”
他習慣xing的撫了撫左手的小指,淡淡道,“說明白了也好,我是不想叫你誤會一輩子。才剛中書令的話你也聽見了,明日府里有宴,你隨他出宮回府,給外祖母請個安。我和知閒下月完婚,緇儀都備妥了。自打外祖父過世,府里還沒辦過喜事呢!你也瞧瞧,湊湊熱鬧吧!”
她茫然凝視他,他們之間的事,黑不提白不提的,含混帶過了。
她的心直往下墜,兩下里都緘默著。屋頂上的風chuī過去,樹頂枯huáng的葉子紛紛掉下來,這寂寂的一霎那這樣漫長。
原來轉眼,已是秋天了。
中卷
第一章近孤山
沈府籌辦家宴,藍笙太陽還未落山就來了。照他的話說,他既然一隻腳踏進了布家門,四捨五入的算,怎麼也有半腳踩在沈家門檻內的。所以是自己人了,也用不著太拘禮。
“許久沒見老夫人了,今兒特地來得早些,陪老夫人打打茶圍。”他說,指使人往園裡抬瓜果和腊味,邊道,“天眼見涼下來了,我在洛陽得了些孝敬,大多是陸上gān貨,也有建安來的的海貨。日後兩府更有瓜葛了,兩邊勻一勻,都嘗個鮮。”
藺氏在一旁嘖嘖道,“你有心,家下大人用著就是了,還惦記我們。”
藍笙咧嘴一笑,“老夫人別客套,是郡主讓我送來的。”
藺氏恍然道,“我險些忘了!知閒,快讓先生寫帖子,請郡主郡馬過府來聚。回頭暖兒要回來,殿下最疼她,她們婆媳家裡見了也好說話。”
邊上知閒低眉順眼應了,乜了乜藍笙,吊著嘴角道,“你可算得償所願了,不過還是仔細些,好生待我家暖兒。她腦子活絡,你要是冷落了她,不定要出什麼亂子呢!”
雖是笑著說,話里輕蔑的味道也能嗅出來。藍笙猶疑的看她,暗忖她大約是察覺出什麼動靜了。否則她再刻薄,也不會當著老夫人的面這樣說布暖。
藺氏蹙眉道,“你是長輩,嘴下留點神。想到什麼衝口而出,叫人聽見了像什麼!”
知閒方不qíng不願的道是,悻悻退到藺氏身後去。
藍笙只做木訥,面上不搭理她,心裡也可憐她。他認識容與二十來年,他是個什麼脾氣自己都了解。容與不愛知閒,從和她定親開始就沒把她放在眼裡過。她得不到愛qíng,卻要守著婚姻的空殼過一輩子,的確值得同qíng。一個苦悶的女人發兩句牢騷,於他來說見怪不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