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藍笙嘆息,“別再想著他了,你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。他和知閒的婚事連天皇天后都知道,否則以他的官位,放著那麼多郡主縣主,怎麼不給他指婚呢!”他邊說邊察言觀色,如願看見她眼裡的流爍一點點黯淡下去。他憋了一口氣,“我對你的心你最懂,我不求你回報我,只要你在我身邊,讓我繼續對你好。我料著容與也有了這樣的想頭,他信得過我,又怕當你的面託付給我傷你的心。畢竟你們這樣犯了唐律,若有心懷叵測的人報官,少不得罷官下獄。一個人一旦登上了峰頂,顧忌的事便多起來。你聽說過上山容易下山難麼?朝中對他虎視眈眈的人多得是,他要護得一家老小周全,就得先保護好自己。若連他都毀了,沈氏宗親怎麼辦?”
藍笙說的不無道理,她絕望的意識到自己就像一件濕衣裳,緊緊吸附住他,成了他的大麻煩。他擺脫不掉,所以躲起來了。
她慢慢把手放在矮几上,直愣愣瞪著,像要數清指紋上究竟有幾個簸箕幾個斗。過了好半天才長出一口氣,“也罷,你要是不嫌棄我,那就籌辦去吧!”又轉過來看著他,“晤歌,我自知理虧,日後你要討幾房小的,我一句話都不會有。另外,你若是瞧准了要扶誰做正頭夫人,只要知會我一聲,我即刻讓賢。”
她這話簡直就是捅人心窩的尖刀,還有什麼比漠視更叫人痛苦?他qíng願她吃醋撒潑,鬧他一天星斗,也好過她事不關己的窮大度。也許她以為這是為他好,可他完全不領qíng,反倒生出滿腔冤憤。轉念想想,這會子且由她說。等拜堂做了夫妻,朝夕相處下一心一意過起了日子,不愁收不住她的心。他有點無奈的想,自己縱然再不濟,總還有一點可愛之處吧!
消極之餘,撐著扶手站起來道,“別胡思亂想,這輩子我只有你一個正頭夫人,你把心放在肚子裡吧!洛陽那頭有我去說,大人問起來,你只咬定孩子是我的便是了。”語畢到廊檐下傳人,戴上斗笠披上油稠衣,冒著風雪去了。
秀這時才進來,蹲在爐子前撥撥炭火,又取她的湯婆子來換熱水,都擺布好了方轉身道,“你怎麼想的?是空守這屋子一輩子,還是嫁給藍將軍,一朵花兒似的活著?”
她半趴在憑几上,怔怔盯著那青蓮色妝花緞發愣,“等下去哪裡還有盼頭!我只剩兩條路可走,要麼嫁給藍笙,要麼帶著肚子遠遠離開長安。可是世道艱辛,我往哪裡去呢……”她突然發狠挫了挫牙花子,“我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走了,偏要留在長安!有本事他一輩子躲著我,否則倒要看看他拿什麼嘴臉來面對我!”
秀聽她這麼說不免擔心,她最知道她,恨起來只差吃人。但氣xing過去了,又是一副優柔寡斷的樣子。她這十幾年來大約沒有真正恨過誰,她只是掙扎。自己和自己纏鬥,把自己弄得jīng疲力盡。
“那孩子呢?議定了怎麼辦麼?若是不要就趁早,耽擱久了要受罪的。”
她瞠大了眼睛,“你這是什麼意思?”
秀脫了鞋,屈起一條腿坐在她對面,正色道,“你可替藍將軍考慮過?既然要嫁他,怎麼能帶了身子過去?他嘴裡不好說,可哪個男人願意做便宜爹的?他是敬重你,只說不介意。依著我,還是打掉的好,這樣你過了門方能夫妻敦睦。眼下千般好萬般好,將來萬一有了口角,豈不落下個現成的把柄?你細想想,你和舅爺的孩子……好便好,若生得缺胳膊少腿,怎麼處?”
她像噎了口西北風,呆在那裡回不過神。這孩子雖來得她措手不及,可她沒有生出一點要打掉他的心。再怎麼說他是一條命,更是她和容與這段苦qíng唯一的見證。孩子在肚子裡,沒有見過面,已然生出了不舍。他是她的骨血,為了嫁進藍家,就要jiāo代他的xing命嗎?
“rǔ娘,你別bī我。”她說,悽然把手按在肚子上,“讓我留下他吧!就算他生出來像你說的那樣,我也不能撇下他。他沒有阿爺已經夠可憐了,還要叫我殺了他嗎?”
外面雪下得更大了,園子裡聚了迴旋的風,翻滾著把細碎的雪沫子卷進屋裡來。間或零零碎碎打在人臉上,涼涼的,瞬間就化了,叫人心頭悵然——這樣淒清森冷的冬日!
第二十三章歸來意
這片風雪覆蓋了大唐的半壁江山。
好在募兵不似出征,折衝府衙門裡設立了專門的點,瓦房裡辦公要比野外搭帳篷好得多。只是這場雪下得太大,屋脊眼看著有了凹勢,仿佛承載不動,要壓斷似的。屯營里撥出幾個卒子上了房頂,瓦也凍脆了,下腳不敢借力,一碰就稀碎。
容與坐在案後,頭頂上間或傳來斷裂聲,他心裡煩悶,靠著圍子蹙了蹙眉。賀蘭伽曾看他面上不悅,打發人到階下喊話,直叫房上人小心點兒。這一叫,不想瓦當碎得更厲害了。
他從花名冊上抬起頭,對隨行的懷化將軍刑皋道,“還差多少?”
刑皋道,“標下才剛問了清點的軍門,人數已然過半。只是朝廷新近頒布募兵制,各地百姓怨聲載道。短期靠自願要募得五萬,恐怕不甚容易。”
他聽了,手指在案上篤篤點著。沉吟半晌道,“太平日子過得久了,誰願意拋兒棄女背井離鄉!咱們軍令在身,如今三月期限將近,再拖延不得。這場雪不知下到多早晚,等天放晴是來不及了。你即刻下令上折衝府,點了都尉帶隊,挨村抓丁去。前兩個月我給足了臉面,現下是到發威的時候了。”
他急躁的不單這件事,歸心似箭,卻又牽絆著走不脫,再好的脾氣也磨光了。原先答應她半月回長安的,沒想到河東的募兵這麼費周折。諸事纏雜,他又不好撂下就走。下頭眼睛多,他既呈了旨,好歹要帶著入了正軌方好抽身。
可這一帶便是兩個月!
刑皋領命去了,賀蘭伽曾上前拱手,“今早營里差人來回話,先前天晴著,cao練按部就班是可以的。可打昨兒起雪大都停下了,那些新卒子家離得近,一個個想法子溜出營看老娘看媳婦去了。瞧那勢頭是壓也壓不住,因來請上將軍示下,怎麼料理才好?”
容與冷笑,他都沒能回家去呢,這些兵卒倒反了天了!正是這些人踹不斷嚼不爛,弄得這趟差事這麼棘手。他原就存了怨恨,這下子更發作起來。對賀蘭伽曾道,“打今兒起立個規矩,軍令如山,可不是集市上買蘿蔔白菜。誰敢罔顧,一概棍棒伺候!若是一而再的犯,給我揪出幾個來在營門上祭旗。我倒要看看,有誰不要命了,敢以身試法!”
賀蘭道是,領了幾個副將也出了衙門。一時廳房裡冷清下來,他看著杯里裊裊升騰的白煙,仿佛自己的神思也在無形中消散了。
他手上雖忙,隔三差五也抽了時間出來寫信回去。到現在,少做少,算來也有六七封了。可每每石沉大海,半點回音也沒有。他越寫心越冷,不知長安那頭出了什麼事。到底是她遇著麻煩回不了信,還是臨陣又反悔,下決心和他劃清界限了。他真是苦惱得要命,她說要出塞,他托熟人往西域打底子鋪路去。購房置地,總要給她個安定的生活。兩個月,人家買賣人運貨都折返了,她卻沒了消息。
他鬱郁著,回頭對汀洲道,“把持節的中軍叫來,我有話問。”
汀洲應了,忙出門拐過廊子傳人。一會兒那信使就到了,叉手給座上人行禮,“卑下聽上將軍差遣。”
他啟了啟唇,“我問你,尺素是送到集賢坊的麼?誰接的信?”
那信使道,“卑下按上將軍jiāo代的,送到集賢坊載止。前幾趟jiāo給管事的嬤嬤了,這趟因著府里籌備喜事閉門謝客,卑下只有把信jiāo給門上的小子,請他轉jiāo娘子。”
他聽了激靈靈一愣,“辦什麼喜事?誰家辦喜事?”
那信使一臉茫然,“上將軍不知道麼?載止要和郡主府結親了呀,老夫人家書里沒有提及麼?”
他只覺心都要抻破了,原說讓她和藍笙提解約的事,如今怎麼反其道而行,談起辦喜事來了!莫非真的忘了之前的種種?怪道連信都不回,原來是備著成親了,把他當個累贅,一腳踢開了麼!
他抬手把人打發了,站起來,蹣跚著,連站都站不穩。他那麼愛她,是愛錯了人。他滿心滿眼都是她,為了她,他可以做任何從前想都想不到的事。沒有臨行前的一夜纏綿,他尚且還迴避,還懂得克制。但走到那一步,他自認為他是有擔當的,他毫不猶豫肩負起他們的未來。他上書請辭,他部署好他們出塞的每一步,正當他滿懷希望的時候,她卻要和藍笙成親!
他懷疑自己簡直就是個傻瓜,那么小的人,那麼多的心眼子!難道她是怨他沒有立時帶她離開麼?她不知道辭官是多難的事,莫說他一個正值盛年的將領,就是普通六品上官員,到了卸甲歸田的年紀,沒有二聖敕令,要想全須全尾離開京畿也不是易事。她不能體諒他麼?不能再給他點時間麼?
他從沒這麼絕望過,未來渺渺茫茫,他看不見也夠不著。他高估了她對他的愛,是啊,本來就不堪的感qíng,枯守下去也許毫無出路。她是個聰明人,說撤出來就能撤個gāngān淨淨。
他跌跌撞撞走在雪裡,鵝毛大的雪片子沒頭沒腦的撲過來,連眼睛都睜不開。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,只是漫無目的遊走。他聽見身後汀洲的呼喊,有一瞬的清明,停下腳步回過身,看見汀洲慌裡慌張撐著傘追上來,“公子爺要往哪裡去?這樣大的雪,外頭連路和溝渠都分不清了……”
他伸手接過傘,“我一個人走走,你不用跟著。”
汀洲垂手站著,看他趔趄的往前走。不敢不遵令,但終究不放心,便遙遙尾隨他。看他沿著城牆挪步,走一段停一會兒,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令人唏噓。汀洲慘澹的注視漫天風雪裡的背影,橫豎他和大小姐的事自己也了解一二。這段qíng實在既荒唐又無奈。如今大小姐要嫁人了,是不是能夠劃下句點了?他說不上來,也許能,也許不能。
再看六公子,他背靠牆磚站了會兒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突然沿原路折回來,腳步比去時快了很多。汀洲躲避不及,只有傻愣愣杵在那裡。心裡懼怕他發火,也作好了挨罵的準備。不想他從他身側擦過,連頓都沒打,只道,“備馬,我要回長安去。”
汀洲傻了眼,“現在麼?眼下風雪連天,連道兒都分不清,還是等雪停了再上路不遲。”也不知他聽沒聽見,行色匆匆早已經去遠了。他無法,只得籠著袖子往府衙後頭的飼馬間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