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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暖抬眼看容與,原以為藍笙這樣說他未過門的媳婦,他九成是要發火上臉子的,誰知他像沒聽見似的,只問布暖,“知閒待你好麼?”
布暖愣愣點頭,“葉姐姐人很好。”
藍笙眉梢一揚,“她這人一陣陣的會發作,你仔細些,她小姐脾氣大著呢!”
容與也不惱,閒話似的說,“你兩個八字衝剋麼?一見面就成了烏眼jī!你們不厭我都厭!早年我還同母親說要把知閒許給你,好在這事沒成,否則就是一輩子的怨偶。”
“神天菩薩,我八輩子沒老婆也不討她!”藍笙擱下杯子看了布暖一眼,轉而正了臉色對容與道,“說起這樁事,日後我還真有依仗你的時候。你我兄弟,一定要幫我的忙才好。”
容與倒沒想到那上頭去,他認識藍笙二十幾年了,這人對誰都熱絡,姑娘跟前尤其體貼。當然,知閒是個例外。
婉姑娘低吟淺唱,容與隨手往布暖碗裡添菜,照顧孩子似的哄道,“多吃些,身外事撂開,舅舅身邊膽子放大些,有我在,自然護你處處周全。”表現完了長輩的慈愛才來搭理藍笙,心不在焉的應,“我能力所及當仁不讓,你是瞧上了誰家姑娘?咱們有言在先,做媒的事我是不成的,敲敲邊鼓或者可行。”
藍笙一面伴著歌聲打著拍子,一面笑道,“別忙辭,時機成熟了少不得你從中斡旋。”轉過臉來瞧布暖,她靜靜坐在容與身邊,眼裡平靜無波,那恬淡溫文的樣子足令他心儀。他覥臉笑,“暖兒,我的官邸離這裡不遠,你接你過去散散?”
布暖搖搖頭,“不了,出來的時候太長怕外祖母惦念,還是早些回去。”
容與蹙眉看他,“你這樣閒?城外監門府幾個人賭錢打起來了,一個左衛長史被人割了耳朵,這會子還泡在酒里呢!你替我把事qíng辦妥,別等上頭問下來,叫我jiāo代不過去。”
藍笙聽了面色一沉,“我昨天就吩咐下去要辦的,怎麼到現在還懸著?”手裡扇骨在桌沿上篤篤敲著,只道,“你放心,這事我親自過問,我倒要瞧瞧誰敢給我甩派頭。”
明明屏風前站了兩三個伺候丫頭,容與卻不假他人之手,自己給布暖斟了茶遞到她手裡,才慢吞吞問,“是誰起頭鬧的事?憑他老子娘是什麼來頭,但凡有份子的先各打五十軍棍,打完了再審。逮到禍頭子,扒了明光甲,是殺是留不必酌qíng,軍法如山,不能為幾個鼠輩壞了規矩。”
布暖的頭愈發低下去,果然是法不容qíng,舅舅說這話時仍舊顯得漫不經心,他甚至拿筷子將她杯里的茶葉一片片挑出來,可眼裡的狠戾叫人膽寒。
藍笙頷首,“我省得,你只管放心。”言罷又輕笑,“飯桌上別說這些,看嚇著暖兒。回頭我就上營里去了,暖兒回府你打發汀洲護送,一個姑娘家叫人不放心。”
容與不由側目,他的外甥女,藍笙倒比他還上心些。
“老夫人中晌差人來傳話,讓今晚回去吃個團圓飯。橫豎軍中沒什麼事,我把軍務jiāo代給了賀蘭伽曾,下半晌正好歇一歇,陪老夫人說說話。”他吩咐人打水來,修長的手指在巾櫛上擦了一遍又一遍,頓了頓道,“你瞧瞧晚上能不能騰出空,一道過府來吧,我們家的團圓飯哪回也沒落下過你。”
藍笙囫圇吞下嘴裡含著的茶,笑嘻嘻道,“就是老爺子打死了親娘也得來!給我留個門兒,我帶蟹爪餅來給暖兒吃。”
他心qíng奇好,容與不愧是他的至jiāo,樣樣想得周全。雖然現在逃不了一個蹭飯的名聲,等日後就是名正言順的了。他是個開明的人,不在乎比容與矮一輩,只要他敢受他一聲“舅父”,他也好意思喊出口來。
那邊容與直撇嘴,藍笙這副官痞的腔調是改不了了。什麼留個門,他是牆頭爬多了麼?聽著怎麼那麼彆扭!
他溫聲對布暖道,“說給你洗塵,那頭喝多了再灌不下了。叫你一個人吃,我瞧你懨懨的,大約是沒吃好吧!回去我讓人備些小食送到煙波樓去……”正說著,突然發現她兩頰酡紅,便奇道,“你熱嗎?是有什麼不舒服嗎?”
布暖憋屈得很,她早就想問問,為什么舅舅要往她茶杯里添酒?為什麼還要仔仔細細把茶葉剔出來?可是她到底沒敢,因為怵他,所以逆來順受的把那杯摻著酒的茶水喝了。至於味道……她沒法子細品,太難喝,難喝到她回憶起來就會忍不住想哭。
藍笙湊過來看,布暖臊得縮縮脖子。藍笙的眼睛很好看,不似舅舅那樣深邃,睫毛很長,眼梢微微上揚著,這樣一雙溫柔多qíng的眼睛長在武將臉上,說實話是有些格格不入。
“你喝酒了嗎?”藍笙的眉頭皺了皺,“容與,你給她倒了酒?”
容與怔了怔,表qíng難得的一片茫然。嘴裡猶豫著說沒有,邊去拿她的茶盞來嗅,然後頗意外的聞到了酒味兒。他調頭看布暖,帶著歉意,“真是對不住,我剛才大約是想事qíng走了神,糊裡糊塗拿錯斟壺了。”
上將軍嚴謹,這話到底是從哪裡傳出來的?布暖當真是乏力到無語凝噎。不過她覺得舅舅好像是成心捉弄她,不然放著邊上的丫頭不用,布菜斟茶親力親為,一個讓人伺候慣了的人,怎麼會上趕著給人做小廝呢!
她抬手掖掖臉,“只喝了兩口,也沒什麼。”
容與嘆了口氣,“你這孩子……”
“哎呀,多聽話的孩子!但凡是舅舅的示下,別說一杯酒,就是一盞毒藥,恐怕她都會眼都不眨的喝下去。”藍笙說,拿扇子給她輕輕的打,揶揄道,“不過你的酒量當真不行,兩口下去就成了這樣,日後要勤加練習才好。不說將來替相公擋酒,寒冬臘月里暖暖身子不至於一沾上就醉。”
布暖依舊只是笑,思緒卻停留在他的前半句話上,心裡像有澎湃的làng,攪得她莫名慌亂。
容與靜靜看她,她低垂著頭,烏髮如墨。他有些心疼,這孩子太老實,倒顯得他這個做舅舅的不厚道。靜水深流,越是沉寂,內心越是豐滿,稍有疏忽便會對她造成傷害。他該當反省,自己在這上頭竟還不如藍笙。
第十二章臥影
容與撫著額頭苦笑,“是我的不是,接風宴弄成了下馬威,真是沒法和你父親母親jiāo待。就是叫外祖母知道了,也少不得要罵我一頓。”
布暖抬起眼,不經意的一瞥,眸中流光瀲灩,軟語道,“那就別叫外祖母知道。我沒醉,不過愛上臉,過會兒就會退的。”
藍笙一徑搖頭,指著容與說,“你是怎麼當的舅舅,這麼不上心!往茶盞里倒酒,也只有你gān得出這樣的事來,難為咱們暖兒了,這頓飯吃得冤枉。”
容與乜斜他,“你別在這裡煽風點火,把你份內的差使辦好了是正經。還在這裡閒磕牙,城外的案子審不清,今晚上團圓飯就吃不成了。”
真是不待見他一口一個暖兒的叫,姑娘的閨名,豈是外人隨意放在嘴上喚的!他有些惱火,但藍笙是他的髮小,穿開襠褲時就在一起廝混,他也不好意思認真板起臉來駁斥他。再轉念一想,自己太較真了點,兩個人jiāoqíng到了那種程度,得著了好東西不分家,他的就是藍笙的,暖兒也算他的半個外甥女,過於計較顯得小家子氣,便只能作罷。
藍笙經他一點撥回過神來,還真要抓緊了去辦,他現在不能錯過任何同暖兒相處的機會。感qíng需要一點點累積,萬一她心裡還有輩分的坎兒,只有到了難捨難分的時候,才能有勇氣逾越過去。
他站起來,微彎著腰道,“暖兒,我有公務在身,先別過了。你若是不適,回去小睡片刻,紅藥園子裡別去,反正我入了夜要進府,屆時我自己料理。”
布暖忙起身納福,“公子好走,暖兒不相送了。”
藍笙大度的擺手,“不必,我晚上再去瞧你。”說著沖容與一揖,調侃道,“大都督,末將告退了。”
容與下了席墊接過汀洲呈上來的武弁朝冠戴好,淡然道,“我下了朝就往酒肆里來,今日軍中還未去過,你辦好了事讓下邊人寫個陳表上來我瞧。”一面對布暖道,“酒上頭麼?原想帶你各處逛逛,弄成了這樣只有等下回了。這會子先回府去,酒勁過了再說。”
藍笙已經踏到門外,聽了這話忙回頭道,“正是,今兒歇著,改日我過府領你去頑。”
容與咳嗽一聲,打發道,“你忙去吧,總少不了麻煩你的時候。”
藍笙昂首去了,婉姑娘見他們散宴,便起身退到門前行禮,朝布暖謙卑道,“今日和小姐相談甚歡,奴常在陶然酒肆,若是小姐不嫌奴卑賤寒微,日後小姐得了閒點奴名頭,奴再來給小姐獻歌。”
歌舞姬和青樓的粉頭不同,她們是賣藝不賣身的,有靈巧的十指和一副好嗓子,是憑本事吃飯的手藝人。布暖並不輕賤她們,萍水相逢卻也投緣,便點頭道好,“有機會一定再來叨擾。”
容與對一旁酒保道,“辛苦婉姑娘一場,替我打賞姑娘。”
婉躬身謝賞,布暖禮貌一欠,系好帷帽帶子放下皂紗跟容與出門。前面引路的汀洲朝後看一眼,笑道,“小人叫了肩輿來,小姐不勝酒力,馬車顛簸,怕坐了不舒服,還是抬輦穩當。”
容與嗯了聲,下台階朝門上去,店裡跑堂的滿臉堆笑的迎上來,手裡拎了細麻繩綑紮的果子,牛皮紙上點點氤氳出油跡,往汀洲手裡一塞唱喏道,“上將軍用得可還好?鄙店招呼不周,有慢待的地方請上將軍恕罪。這是才出爐的芝麻胡餅,小人眼不錯的瞧著胡人師傅揉捏出來的,個頂個的又香又脆。小人上回聽藍將軍說您願意吃這個,前頭特地往果子鋪稱了兩斤孝敬您老人家。”
這些店小二的都是機靈的人jīng兒,最懂得審時度勢。誰如日方中,蒼蠅似的拱著,趕都趕不走。轉頭要是落了難,別說罷官貶黜,就是品階降了一二等,立馬斜著眼睛瞧人,話裡帶蒺藜,也不念著前頭在人家身上得了多少好處。所以gān買賣的人利字當頭,不是能深jiāo的。他奉承你,不過因為你位高權重,大樹蔭頭低下好乘涼,別的還有什麼?
容與臉上冷淡,裹著袖口道,“你們犯了宵禁的人怎麼處置是武侯鋪說了算的,我只管囤兵,那些雜事不方便過問。”
那小二表qíng五彩斑斕起來,惶恐訕笑著,“上將軍誤會,小人沒有那個意思。您是鎮守京畿的大都督,小人萬萬沒那膽子為幾個下等雜役勞煩上將軍。拿兩個炊餅換兩條人命,小人想都不敢想的事!小人就是巴結著上將軍多照應咱們生意,您常來,咱們陶然酒肆就蓬蓽生輝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