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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女子一直低著頭,似乎猶豫。沈氏心道不好,唯恐這女人三個月幽囚下來要反悔。忙按著先前說好的,抬手摸摸髻上的金釵,給遠在大門口的rǔ娘打暗號。
祠堂外立刻傳來一聲響亮的啼哭,那女子慌了神,回頭去看,認出了孩子身上百衲衣,死灰樣的眼神瞬間燃燒起來。不由自主的想迎向孩子,可那僕婦朝後一縮,隱沒在了人群之中。她驀然驚醒,再瞧瞧堂上冷眼的達官顯貴們,如今已經沒有容得她退卻的餘地。她早把自己給賣了,一個窮苦的逃難的災民,對這些人來說就是糙芥子,抬抬手指頭就能碾成齏粉。為了有口飯吃,為了孩子能活命,還有什麼不能捨棄的?
她頓首道,“回史君的話,奴姓布,閨名一個暖字。甲子年生人,洛陽人氏。”
洪刺史道,“如今夏侍郎疑心你是冒名頂替的,你可有何辯駁的?”
“奴問心無愧,夏侍郎信口雌huáng,奴氣憤難平。奴替亡夫守節,原是心甘qíng願的,是瞧著我們的qíng分。他仙遊,奴也沒別的想頭,只求在清淨之地了此殘身,余願足矣。先前早課晚課晨昏有時,奴心自在。如今竟有了這樣流言……”她伏身深深磕了個頭,“奴萬萬不能受這不白之冤,請史君老公祖替奴做主,還奴的清白。”
沈氏提著心方放下了,也虧得尋人時有了萬全的準備。這女子娘家姓韓,出嫁前讀過幾年書。韓家祖籍原是東都的,後來才移居外州。這麼多年,這口鄉音倒未改,標標準準的金陵洛下音。如今看來,當初的審慎極有遠見,這韓氏壓得住場面,說話條理清晰,不至於像沒見過世面的農婦,叫塊驚堂木嚇破了膽兒。
洪刺史看看夏侍郎,“夏閣老,這女孩咬定了就是布暖,本官只有傳召閣老帶來的人證了。”又轉過臉對容與笑道,“其實依著本官看,都是親家間的家務事,倒沒必要弄到對簿公堂的地步。兩家都是苦主,坐下來好生商議,qiáng似這樣針尖對麥芒的纏鬥。上將軍,是不是這個話?”
容與抬眼道,“旁的倒沒什麼,夏閣老這樣,委屈壞了沈某外甥女。將心比心,入了敬節堂還要受人懷疑。若是換作夏家小姐,不知夏閣老如何自處?”
洪刺史見容與口氣不善,便去和賀蘭敏之討主意,“國公的意思呢?”
賀蘭啊了聲,如夢初醒的樣子。拿扇柄撓了撓頭皮,笑道,“在下只做旁聽,怕有人為難我門下女官罷了。史君是主審,萬事由史君做主。”
洪刺史該周全的都周全到了,便不再客氣,手裡響木轟然一拍,“帶證人上堂!”
進來的是一個佝僂背的癩頭男人,瘦骨伶仃的身板,想來就是那個認出了布暖的裁fèng。另一個高胖的大個子女人,穿著藕色的抱腰裙。袒領領口開得極大,露出白膩膩的脖頸和小半個rǔ。腰封上掛了個鴛鴦袋,倭髻上cha了朵芙蓉花,看樣子是衙門裡的官媒。
那官媒倒還好,可憐那裁fèng,一屋子的貴人在上端坐著,事qíng的由頭還是打他這兒起的,因此抖得篩糠似的。剛邁上台階就摔了一跤,跌得滿襟的泥灰。
他左右看,簡直魂飛膽喪。眼睛咕碌碌轉,腦子也沒閒著。別人怎麼樣他管不著,他只要一口咬定那女官就是布家女兒,只有這樣他才有活路,否則布家饒不了他,夏家也饒不了他。
洪刺史傳了蘭台司簿上堂,沖那官媒努嘴道,“夏布兩家的媒是你做的,你來辨一辨,誰是布家娘子。可看好了,出了差遲,仔細皮ròu受苦。”
那官媒道個是,旋著磨的在兩人之間轉。看看這搖搖頭,看看那又搖搖頭。眾人被她弄得沒底,夏侍郎粗聲道,“究竟如何,你倒是說話呀!”
那官媒滑笏的笑,“哎呀,真真老眼昏花!那時保媒,娘子才只十三四歲光景,且又是一剎眼辰光,也瞧不真切。女大十八變,這小二年不見,我竟是認不得了!我看看,這也像,那也像……認不得了!”
她這通葫蘆話,直叫夏侍郎躥火。想必打聽清了布家有鎮軍大將軍這門親,怕得罪不起,臨陣倒戈了。
天要下雨娘要嫁人,沒法子的事。他轉而對那裁fèng道,“毛二奴,你來認!這話是從你嘴裡出來的,你若是敢打誑語,仔細你的狗命!”
那毛二奴直直一凜,“小人不敢!”忙上前看,指著布暖道,“這個才是布家娘子!小人不敢瞞騙貴人們,小人的話千真萬確!”
一石激起千層làng,大門外看熱鬧的人嗡嗡蠅蠅戲論起來。堂上人百樣表qíng,卻不說話,只等刺史發話。
洪刺史驚堂木又一拍,“你說蘭台司簿才是布如蔭的女兒,何以見得?”
那毛二奴直著脖子道,“布家娘子生得美……不瞞大人說,小人給娘子量尺寸的時候還多看了兩眼……小人夜夜臨睡前都回想一遍,娘子的長相,小人到死也記得!”
這話引得一gān聽眾哄堂大笑,大門上的水火棍幾乎都要被擠斷,場面霎時混亂起來。
“混帳!滿嘴的yín/言穢語!”拍案而起的人不是洪刺史,卻是鎮軍大將軍。他朝洪刺史拱手道,“史君明鑑,卻不知夏閣老的證人是從何處尋來的?我沈某的外甥女,斷不能叫這等雜碎作踐!這原是場鬧劇,咱們這麼多人,就為一個賤民的一句葷話在這兒理論。諸位都是官場上沉浮的,走到這步豈不好笑?待本將捆了這下三濫帶回長安,jiāo與刑部論處!”
“慢來!慢來!”夏侍郎皮笑ròu不笑道,“上將軍這樣有失公允,才叫人一指證就亂了方寸,豈不折了將軍威儀?”
容與冷冷瞥了夏侍郎一眼,“閣老,布暖好歹是令郎過了六禮的未婚妻,她遭人毀譽,閣老無動於衷麼?”
布如蔭不擅長與人辯論,憋得臉紅脖子粗,方對夏侍郎道,“光楣兄定要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,恕布某不敢苟同。若是貴府上不要小女守節,勞煩光楣兄上書朝廷,放我女兒回家,讓我骨ròu/團聚。”
這時薊菩薩帶著將軍親衛也到了,排開人群進了祠堂,在堂外的院子裡拱手作揖。日頭下的明光甲灼然,耀得人不敢bī視。眾人直到到這時才意識到,這個看似溫文謙和的年輕人,原來真是那樣一個位高權重的將軍。
容與對薊菩薩發話,“著人把祠堂圍起來,一隻蒼蠅都不許給我放進來!”叫人說成弄權就弄權吧!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布暖在哪裡受煎熬。真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,也不至於坐以待斃。
洪刺史慌起來,“上將軍這是做什麼?”
容與看著布暖,她垂首而立,連視線都不曾挪動一下。他只覺胸口憋悶,寒著臉道,“史君別見怪,沈某是怕有人趁機作亂。護得諸位周全,沈某義不容辭。”
賀蘭別過臉竊笑起來,沈容與這人最大的特色就是永遠一板一眼,連扯謊的時候都是這樣。分明牽qiáng附會,臉上卻像辦大事似的正經表qíng。
洪刺史嘆息,對那毛二奴道,“你說你曾經給布家小姐做過衣裳,那她出袖多少,肩寬多少,衣長多少,你可說得出來?”
毛二奴愕然道,“史君明鑑,小人是上年年下給布娘子量衣準備做喜服的。十幾歲上的年紀,身量發得最快。這會子讓我說尺寸,真真為難小人。”
洪刺史又轟然落了響木,冷笑道,“你這死狗奴,大半年前匆匆一面,你如何認得清人?你只知她身量會長,殊不知容貌也會變的麼?膽敢擾亂公堂,你好大的膽子!”
夏夫人一旁急道,“史君若是覺得外人作不得准,咱們還有一個人證。布家宗族裡的親眷,布舍人的至親兄弟。且不說讓他指證,自家侄女總還是認得的吧!”
第109章對起
布舍人和布夫人瞠目結舌,沈氏疾呼道,“世人都知道布家早年鬧過家務,布家兄弟是不和的。夫人這會子叫冤家對頭來指認,還有公道可言麼?”
夏夫人道,“這話說岔了,越是冤家對頭,這時候說的話越叫人信服。”
也的確是這樣,恨著布舍人,不願意讓他好過,最直接的法子就是讓真正的布暖進敬節堂去關上一輩子。因此布家兄弟供認的人,必定就是布暖無疑。
洪刺史為夏侍郎的執著嘆服,偏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麼?這麼下來有什麼益處?罷、罷!他揮揮手,“人證何在?”
寬袖襴袍文士模樣的人從廊下過來,衝堂上人拱手道,“中州長史布如海,見過史君。”
沈氏狠狠在布舍人手背上掐了一把,她真是恨透了布家人!這個布如海行二,說起來還是一母同胞,卻是所有兄弟里吵得最厲害的。兩個眼睛裡只有錢,一粒米在他看來比山還大,當初分家的時候,沒少昧良心霸占產業。
錢才倒罷了,身外之物。如今要來陷害布暖,這就是血海深仇!布夫人做好了準備,他要是敢比一下手指頭,就和他同歸於盡。
布如海的視線環顧四周,看見沈容與時果然一愣。容與笑了笑,“布長史,別來無恙麼!”
布長史的臉色有點發白,他永遠忘不掉當年靈堂上激戰正酣時,抽劍砍塌了半邊靈棚的少年。十來年過去了,大都護府長史一躍成了鎮軍大將軍,還是那láng一樣冷戾的眼神,還是那讓人心驚ròu跳的笑容。
他腳下發虛,戰戰兢兢開始權衡。如果把布暖送進了敬節堂,他能不能饒了他?夏家祠堂都叫他的人圍起來了,事qíng萬一有變,恐怕知qíng的一個都逃不掉。
他咽了口口水,“沈將軍,好久不見!”
那夏侍郎見他遲疑,到底按捺不住。這事是他挑的頭,如今到了這個份上,他反倒打退堂鼓了?
“布長史,既來了就別làng費時間了。”夏侍郎氣不打一處來,臉上哂笑著,“你莫看祠堂外頭成隊的甲士就怕了,上將軍是儒將,有德之人,怎麼會為一己私yù置律法於不顧呢!況且上頭還有驃騎大將軍,司馬將軍平素最恨武將率xing調兵,要是讓上峰知道了,只怕沈大將軍也不好jiāo代。”
容與仍舊是笑,愈發的和顏悅色,“閣老不愧是前輩,司馬大將軍的脾氣倒還知道一些。不過閣老忘了,沈某是司馬將軍門生,若是這裡出了紕漏,回頭在下自然和恩師解釋,這點閣老倒不用擔心。”
他說“出了紕漏”,分明是作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。臉上笑著,眼底是鐵一樣的qiáng硬。這是何等有把握的神氣,真真官場上的巨滑!洪刺史浸出一頭冷汗,眼下這局勢不大妙,這麼下去誰也得不著好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