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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閒起身納福應個是,牽起布暖手道,“咱們到園中的亭子裡坐坐去。”
布暖給藺氏行禮辭了出來,跟在知閒身後往園林里去,一路濃蔭相隨,有風chuī過來,chuī散了知閒身上脂粉味,chuī動她腰上禁步,金玉碰撞,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。
她回頭打量布暖,髮髻頂上牡丹的花瓣在風裡搖曳,勾著唇角道,“你打扮得太素靜了,這樣的年紀應該塗些胭脂和口脂。”
布暖半仰著臉,日影映照下的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,笑道,“我是個懶人,白天抹晚上洗,太麻煩了,還是這樣好,省了好些事。”
知閒深深看她,她的確天生麗質,沒有雕琢已經這樣顯眼,若是再jīng心打扮,自己未必比得過她去。女孩總有個攀比的心,她對外表不考究似乎也是好事,其實她就這個模樣倒另有種獨特的味道,淡淡的,雖然漫不經心,也讓人無法忽視。
“葉姐姐,你和舅舅的好日子訂下沒有?”她隨意坐在抱松亭的石凳上,大眼睛灼灼發亮,“喜服都備好了麼?”
知閒頰上泛紅,扭捏道,“請欽天監的監判占了日子,十月二十六宜婚嫁,已經定準了那天。喜服我母親三年前就差人做成了,倒不用現下急著趕出來。”她挨著布暖坐下來,眼神裡帶了些憐憫,“你遇上這種事,我聽了心裡不好受。咱們投緣,我也寬慰你幾句,事到如今再別去想那些了,安心在這裡住下,自家親戚不幫稱,還有誰心疼呢?”
邊上一直緘默的rǔ娘和香儂對看一眼,順勢道,“知閒小姐真是個好人,我們小姐心裡苦,到了舅舅家總怕給人添麻煩,現在有了您這句話,可算是安生了。”
布暖發現秀也善於加油添醋,不過她這麼說,自己也沒什麼可反駁的。人活著很多時候不得不受外在環境影響,你越顯得弱勢,別人越有安全感。必要時候的服軟裝可憐,也是一項重要的生存技巧。
葉知閒果然愈發溫和,拉著布暖的手道,“真是個傻姑娘!容與和老夫人都是好人,你是娘家至親,怎麼會嫌你添麻煩呢!夏家公子臨成親歿了,保不定是他無福消受美人恩,你命里註定的良人不是他,也沒什麼可傷心的,看開些吧!”
秀應承道,“知閒小姐的話最是在理的,還怕沒有良配不成?有舅老爺在呢,將來倚仗舅舅舅母做主,要尋個好家世的公子豈是難事!”
布暖低頭不語,算是服了rǔ娘順竿爬的本事。
葉知閒靦腆一笑,“容與軍中多的是良將英才,沒有娶親的也不在少數。他是個有心人,不用我提,他自然會替你留意的。”
rǔ娘忙蹲身給知閒行禮,“奴婢先代小姐謝過知閒小姐了,她面嫩,請知閒小姐多在舅老爺面前照應。”
知閒含笑應了,打量了布暖道,“我月頭上到妝奩鋪子裡打首飾,這陣子回鶻的臂釧正有行市,外頭大家小姐都有的,我隨大溜訂了兩隻,回頭讓丫頭給你送一隻過來。純金的東西旺運道,你別嫌累贅,橫豎戴慣了就好了。”
布暖抬眼看她,推辭道,“多謝姐姐了,你自己留著添妝吧,我不愛那些東西呢!”
葉知閒道,“我知道你不短首飾,那是我的意思,算見面禮吧,千萬收下。”又捋她鬢角的頭髮,嘖嘖道,“哪有女孩兒不愛脂粉頭面的,你這樣好的顏色,連朵花都不cha,白辜負了大好年華。”
布暖調笑道,“我有什麼顏色?倘或有你這等艷麗,不說一朵花,cha個滿頭也使得。”
葉知閒掩嘴笑,“又混說!煙波樓門前那片紅藥園你瞧見了麼?那是藍笙種的。藍笙那人雖討厭,花倒種得不錯。我要是你,一天上那兒摘一朵,摘到那片園子禿了為止。”
“你一肚子壞水,別帶壞了暖兒。”抄手遊廊那頭一個聲音傳來,藍笙搖著扇子站在台階下,半邊眉頭挑得老高。走近了先沖布暖溫和一笑,然後眼帶鄙夷的乜知閒,沒好氣道,“暖兒喜歡,別說一天一朵,就是立時滿園剪下來供在她屋裡,我連眉頭都不皺一下。可要換了你……想都別想!”
知閒啐了一口,“誰稀罕你的花,白送我我都不要。誰知道有沒有毒,萬一染上個花啊柳的多不好!”
藍笙哼哼冷笑起來,“你一個姑娘家懂得真不少!花柳?誰教你的?你只知其名,可知道這毛病是怎麼來的?”
葉知閒到底是沒出閣的,漲紅了臉道,“你這人無藥可救,別打量人家不知道,你們láng一群狗一夥的上暗門子尋歡作樂,還要我點破麼?”
藍笙似乎無限暢快,露出雪白的牙,拿扇子拍著掌心道,“láng一群狗一夥?你那容與哥哥也在其列,這麼說,仔細他惱你!”
葉知閒徹底拉下了臉,“你胡說,容與絕不會往那種地方去!”
布暖在一旁聽得頭大,看他們要打起來似的,忙去拉知閒畫帛,低聲道,“姐姐彆氣,有話好好說吧!”
“暖兒你別管。”藍笙是見了知閒分外眼紅,繃著麵皮對她道,“去又怎麼?別說容與目下還未和你成親,就算拜了堂,駙馬爺們還偷著去找樂子呢,你的教條竟比大唐公主還嚴些!”
知閒氣急敗壞的瞪著他,顫聲道,“世上怎麼有你這麼厚臉皮的人!虧你也是朝廷大員,這種話說得理直氣壯,不害臊!”
藍笙拱了拱手,“好說!我們行端坐正,是你偏要往歪了想。我瞧著容與面子不和你計較,你倒來勁了!”
他們那裡纏鬥得酣暢淋漓,布暖只顧讚嘆,男人鬥嘴不輸女人,這位將軍真了得!再瞥身後侍立的人,rǔ娘和香儂完全傻了眼,看他們你來我往的挖苦,半張著嘴呆若木jī。
知閒惱火的甩袖,“你怎麼這麼閒?巴巴的跑到別人家裡來做什麼?容與不在,我們一屋子女眷,你讀過禮義廉恥麼?什麼叫避嫌知不知道?雲麾將軍……”她撇嘴,“統領三軍,大約是把腦袋cao練壞了。”
“自作多qíng!本將軍又不是來瞧你的。”藍笙連正眼都不看她,只對布暖和善道,“你舅舅中晌在陶然酒肆宴請幾位外埠節度使,我眼下有空閒,來接你過去,給你洗塵可好?”
布暖愕然,“舅舅會客,叫我過去做什麼?”
藍笙說,“不在一處的,那邊吃完了酒再過你這邊。他昨夜回來你已經歇下了,沒見著面心裡記掛著,今天怕又要帶晚,別回頭鬧得十天半個月見不上,他這個舅舅未免失職。他是個揪細人,不願給人詬病,你還是去一趟,好叫他安心吧!”
布暖看看葉知閒,“葉姐姐也一同去麼?”
藍笙立刻丟了個眼鋒過去,“我是趕輦車來的,兩個座兒,沒空餘。”
葉知閒咬著牙,心裡早把他罵了個底朝天。雖然她也想見容與,卻絕不願意向藍笙妥協,梗著脖子站起來哂笑,“我就不去了,暖兒你仔細些,有的人道貌岸然,骨子裡壞得流膿,你跟他走要留神,別叫他把你賣了。”
“這不勞你費心,你還是回去繡你的鴛鴦蝴蝶吧!”藍笙對布暖笑得陽光燦爛,“老夫人那裡我差人通稟過了,你可要回去梳妝換衣裳?我等得的。”
第九章眄睞
布暖搖頭說不必,她來見老夫人才換的衣裳,臉上沒有塗脂抹粉,也不用擔心花了妝。這就是素麵朝天的好處,大不了洗把臉,上哪兒去都不耽擱功夫。
葉知閒怨懟的睨斜藍笙,從牙fèng里擠出句話來,“巧言令色,沒安好心!”
藍笙冷冷看她,“巧言令色也好,口蜜腹劍也好,和你什麼相gān?”頓了頓扯起嘴角gān笑,“你莫不是眼紅吧?真要想去也不是不能夠,葉大小姐開開尊口,藍某大人不計小人過,可以另替你想法子。”
知閒啐了一口,“你想得倒美!別說本小姐不屑與你同往,就算真的要去,沒了你,難道我還到不了陶然酒肆嗎?”她昂首走出了抱松亭,只道,“本小姐心胸寬廣,沒那閒qíng逸致和你一般見識。山水有相逢,你別得意得太早,小心樂極生悲罷了!”說著領婢女僕婦逶迤去了。
布暖朝她離開的方向看看,喃喃道,“還是等會兒吧!萬一她另安排了馬車和我們同去,等到她也好做伴。”
藍笙不耐瞥了知閒的背影一眼,“她是個驕傲的人,萬萬拉不下這個臉的。不必等她,咱們這就走吧!”
布暖垂首跟他到府門口,車輦早在那裡等著了,曲柄鏤雕支撐的油布車棚,高高的車轅,簡單小巧。
秀取來帷帽給她帶上,別住了皂紗下沿囑咐,“沒有奴婢們陪同前往,你自己要多加小心。”又對藍笙欠個身道,“我家小姐初來長安,一切勞公子多照應。”
藍笙微頷首,自己先上了車才探身來拉她。布暖猶豫著去搭,他的手掌帶著薄薄的繭子,溫暖有力的,手指收攏,把她緊緊攥在掌心。布暖頭一回和男人這樣靠近,紅著臉大感不自在,所幸藍笙看不見,她倒也能裝得落落大方。
鞭子凌空“啪”地一抽,兩匹頂馬撒開蹄子奔跑起來,轉便眼出了chūn暉坊。
布暖隔著皂紗左右觀望,官道兩側是林立的酒肆茶館,商鋪門前掛著流光溢彩的五色燈籠,門廊下盛裝妖嬈的女子迎來送往。朱紅大門裡,胡騰舞者戴著綴滿珠寶的蕃帽在高台上跳躍旋轉,腰間銀鈴伴著每一個動作颯颯作響。鼎爐里的薰香蒸騰得滿室迷濛,長安處處浮動著繁華和奢靡。
她倚著扶手指了指那片歡樂的海洋,“那是什麼地方?”
“那裡麼?”藍笙淡漠的一瞥,“平康坊里的濯chūn樓,貴人們尋歡作樂的去處。”
“我們是要去那裡?”布暖笑了笑,“看上去真熱鬧。”
藍笙搖頭,“你還真信知閒的話?男人有時應酬,出入於這樣場合在所難免,我也不敢說我們潔身自好得柳下惠似的,但也不至於像知閒說得如此不堪。此次宴客也算公務,大白天去那種地方總歸不好看,你舅舅是個愛面子的人,不願背後落人口實,何況還要給你接風。”他轉過臉來,看不清皂紗後面的五官,眼神卻分外專注,正色告誡她,“好人家的姑娘從來不去那裡,那是個墮落的銷金窟,會把人帶壞。往後就是經過這裡,也要繞道而行。”
布暖垂下眼說是,他還真是寬以律己,對她諄諄教誨,儼然是個正人君子,對待自己怎麼樣呢?眨眼就變成了“在所難免”。其實她長在陪都,洛陽教司坊也是遍地開花的,jì院裡的胡姬粉頭們夜夜笙歌,歌聲順著洛水能飄出安化門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