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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儂和玉爐面面相覷,“你犯不著過問那麼多,弄得怪瘮人的。不就是做兩年女官麼,蘭台畢竟不是賀蘭敏之的府第,他敢混來,也要掂掂份量不是?不作興弄得jiāo代後事似的。咱們常在閨閣里,眼皮子淺,只盯著腳下一畝三分地。往好了想想,你有機會跨出去,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。川流入海,將軍府外是更廣闊的天地。”
是啊,如今容與占據她全部的視聽,她無法自拔,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要崩潰。離開,保持距離,也許這樣能讓她清醒些。戀著自己的舅舅,這聽上去簡直是小孩子放肆的任xing。
她含了一口酒,酒勁並不足,甜絲絲的,但舌根充斥著辣。她擱下杯盞,斂起襴裙起身往門前去,倚著朱紅的欞子眺望——天上一片雲彩也沒有,太陽愈發的毒。流動的風裡鬱塞著滾燙的土腥氣,一顆心在熱làng里跳動,一聲接著一聲,震耳yù聾。
遠遠看見園子那頭過來一個僕婦,走到台階的蔭頭裡欠著身納了個福,滿臉堆笑道,“親家夫人打發奴婢來瞧瞧娘子,娘子身上可慡利些?若是沒什麼妨礙,請娘子往花廳里去呢!郡主千歲那裡問了好幾趟了,要找娘子說說話兒。親家夫人也惦記著娘子沒用膳,給娘子留了八寶飯叫人煨在蒸籠里。娘子這就隨奴婢過去吧!”
布暖應了一聲,問,“宴罷了麼?”
那僕婦道是,“女眷這頭已經撤了宴,點了戲名在花廳瞧戲呢!這會子演《蘇幕遮》,娘子也去湊個趣兒罷!”見裡頭婢女拿傘出來,忙殷勤的接過來,撐開傘骨高擎著給布暖遮蔭,邊道,“郎君們那頭有幾桌也散了,眼下就剩新郎官的席面收不了。賓客們都上去敬酒,我們三公子叫他們灌到了嗓子眼兒,這會子推脫不了,入了夜親迎還要挨打,可憐見兒的!”
布暖回頭囑咐香儂和玉爐吃罷了飯再過花廳去,自己跟著僕婦入了園子,邊走邊道,“舅舅沒給三舅舅擋酒?”
那僕婦笑道,“萬萬擋不得,越擋灌得越厲害。六公子自己也忌諱著,轉頭喜事就在眼巴前,現在給別人擋了,回頭輪著自己可怎麼好……娘子仔細腳下!”引布暖過了門檻,又道,“藍將軍是個頂識乖的,散了席早早就到郡主身邊去了,也不和那些爺們兒混在一起。才剛和周國公寒暄了幾句要過園子裡來,親家夫人說不便,就打發我來請娘子出去。”
布暖緘默下來,許久方道,“周國公還在府里麼?”
“說來這人怪得很,不吃席,連晚上新婦進門也等不得,隨了禮就走了。”那僕婦眯著眼,一手撐傘一手拿帕子搖著扇風。未見得涼快,但有這動作,仿佛就有了安慰。
布暖咬了咬牙,這個可恨的小人,他所謂的來葉府要辦的正經事,果然就是想盡辦法威嚇她謀害她。事qíng辦完了,心安理得的走了。只恨自己有了短處叫他拿捏,否則何至於落到這副田地!
那僕婦不知其中緣故,自顧自的夸完這個夸那個。一頭說藍將軍如何穩重直慡,一頭說周國公如何尊貴非凡。大約是因著來者是客,不方便數落人吧!因此個個都好,個個都得人意兒。唯獨不說容與,在她看來上將軍是七姑爺,自己家裡的人。夸外人顯得大度客氣,夸自己人就是驕矜,要惹出笑話來的。
布暖不耐煩聽她絮叨這些,腳下加緊了穿過一個三進院子,便到了正院旁邊綠樹掩映的花廳前。
離得近了,鼓樂之聲越加喧囂。她嘆了口氣,硬著頭皮上了台階。門上的婢女打起竹簾,斜照的日光透過雨搭,在青磚地上投下一方朦朧的影。她踏進去看,花廳布置得唱堂會似的。窗台都灑了帘子,屋子正中間鋪了厚厚一層腥腥氈,戴著儺面的伶人在上面載歌載舞,皮鼓咚咚敲出一種晦暗而輕飄的旋律。
這花廳大約早前就是備著聽戲請優人用的,屋頂正中間裝了活動的瓦當,底下用紙一樣薄的牛皮蒙著。平素時候瓦楞閉合,有了戲場子就揭開,讓光線透過水牛皮照進來。周圍帷幕低垂時,屋裡唯一能見的就是那鮮亮的氈子和盛妝的歌舞姬,整個世界仿佛只有一方舞台那麼大。
布暖在檻內駐足,抬頭望過去,光柱里有斷斷續續的灰塵吊子,在驅儺人的頭頂漫天飛旋。屋裡黝暗看不清觀眾的臉,只聽見各式嘈雜的噪音——伶人手足上的鈴聲、女眷們的笑談聲、盅蓋刮動茶盞的摩擦、還有嗑瓜子的人未及闔上嘴唇,瓜子在口腔里驟然擴大的炸裂聲。
面南的正座上有人直起身招招手,“暖兒過來,到我這兒來。”
依著身段打扮估猜,應該是陽城郡主。布暖努力讓面孔爬上笑意,斂衽蹲個福,由僕婦引過去。挨到藺氏邊上的席墊上跽坐下來。
藺氏關切的摸摸她的額,“這會子怎麼樣?可好些了麼?”
她笑了笑,“姥姥費心了,都好了。”
陽城郡主搖著團扇和煦道,“別拘著,寬鬆些個,這麼坐下去沒的又發痧。”
一旁的葉夫人忙命人送憑几來,又叫端扣糕茶湯,調侃道,“這怎麼話說的!來吃三舅舅的喜酒,末了餓著肚子熬可,那怎麼成!我才剛囑咐人下白玉糰子去了,撒了紅綠絲兒。來吃喜酒,席可以不上,沒有不吃喜団的道理。”
布暖隱約覺得奇怪,受到這麼熱qíng周到的禮遇,別座上的女客又jiāo頭接耳的議論,叫她寒慄栗的渾身發毛。正猶豫著看藺氏,那陽城郡主探過身來看她胸前,奇道,“絡子呢?怎麼不戴了?”
第七十一章牽繫
她心上一跳,暗道原來是為了這個!
先前陽城郡主不知道那瓔珞的來歷,別人身上佩戴的物件,基本不會留意。後來八成聽誰提起了,方知道那是朝廷賞的節禮。然後充分發揮一下想像力,這會子肯定以為她和藍笙是兩qíng相悅,已經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。
能夠結這門親,在世俗眼光里是一等一的了吧,所以眾人多了奉承和艷羨。
布暖卻覺得棘手,她沒有半點這種念頭,如今怎麼解釋才好?瞧眼下局勢似乎很不利,老夫人耷拉著眼皮也不看她,大約是有些生氣的,臉上多了些失望的神氣。
她垂下頭輕輕吁口氣,復又堆出了得體的笑容,在席墊上欠身道,“回殿下的話,先頭舅舅見了,說不好,叫摘了。我原不知道那個項圈的典故,端午瞧競渡的時候藍家舅舅送我,我就收下了。現在聽舅舅說了,怪不好意思的。我那裡已經叫丫頭收拾了,回頭要還給藍舅舅的。”
實在是想不出別的好理由,不如實話實說省得費腦子。舅舅嚴謹出名,就是有這主張,陽城郡主也不會怪罪他。畢竟娘舅管束外甥女是頂正常不過的事,她索xing裝單純,裝什麼都不知道,話還好說一些。
她靠過去撼藺氏,“姥姥,舅舅和你提了沒有?暖兒糊塗了,這麼的多叫人笑話啊!殿下跟前也沒法子jiāo代,姥姥快替我周全周全。”
藺氏這時方露出笑臉子來,拍著她的胳膊道,“這孩子真真缺心眼兒的!我道晤歌九成也是沒太在意,湊手就送了她,倒惹出這些話柄來!”對陽城郡主滿懷歉意的笑笑,“原來是一場誤會,虧得咱們還像模像樣議論了半天。早該叫人過來問問,當面鑼對面鼓的豈不省心麼!”
陽城郡主自然知道東西絕不是什麼湊手送出去的,藍笙面上大剌剌,骨子裡還是個揪細的脾氣。雖說如今四海昇平,但邊關零零碎碎的戰事總歸沒有平息。他一個領軍征戰的將領,當真馬虎到那種程度,不是成了有勇無謀的匹夫?
她調轉過視線去,眼前是繚亂的身影和華美的袍衫。舞台上伶人張牙舞爪擺出各種姿勢,頂著恐怖的儺面在光柱里旋轉跳躍。她凝眉估忖沈夫人的反應。按理說他們這等望族,巴結還來不及,怎麼會有人這樣一徑的要撇清?他們沈家母子的行為太過反常了些,就算容與重面子規矩嚴,沈夫人活到這把年紀,早就是成jīng似的世故。白放著這門好親不結,說什麼要冬家大人做主,她就不信誰家女兒不肯往高了嫁的。藍家公捫看不上,莫非李家才是目標?可聽說楚國公李量來求親,不是也拒之門外了麼,難道奢望許個王爺甚至太子麼?還是藺其薇守寡守了太多年,把腦子熬壞了?
橫豎不管怎麼,既戴了聖人的賞賜,一大半已經是藍家的媳婦。藍笙的婚姻大事是頂要緊的,他老大不小了,她打從他弱冠起就一再的催促,可他游dàng了這麼多年,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學容與,不到二十七八絕不成婚。這可急壞了她這個做娘的,藍太傅只會說好男兒當先立業後成家。男人不懂女人的心,年輕時cao心丈夫,有了年紀就開始cao心兒子,盼望著抱孫子。尤其她只生養了一個,比旁人還要更急切些。所以當藍笙有了風chuī糙動,於她來說簡直是爆炸xing的消息。就如同雨天趕路,泥濘里走了幾十里,一旦看見了投宿的驛站,便無論如何都不肯錯過了。
立部伎的伶優演奏得極盡責,陽城郡主在guī茲篳篥悽厲而高亢的樂聲中綻出笑靨,對藺氏道,“現今說這個做什麼!咱們兩家的jiāoqíng還用得著這麼見外?不瞞你說,暖兒這孩子我是中意的。你也別同我打官腔,我瞧等哪天抽出時候,咱們大人坐下來好好論一論,也問問六郎的意思。倘或使得,你們給個話兒,叫晤歌備了禮上涿州提親去。”她扶了扶頭上博鬢,直著脊樑道,“都是相熟的,我是個憨xing子,沒那麼多彎彎繞。輩分的說頭咱們不在意,又不是一家子,哪裡來那些大道理!”
她的聲音並不高,但邊上陪坐的人聽著卻恍如驚雷貫耳。葉夫人不明就裡,不理解姐姐積積糊糊的在猶豫什麼,表qíng很是茫然。藺氏和知閒看看布暖,她驚詫的樣子可憐兮兮的,大眼睛瞪著,顯然嚇得不輕。
到底皇親國戚,談起親事來不容置疑的態度甚有bī婚的架勢。這位郡主殿下何止憨xing兒,簡直就是豪邁!藺氏暗裡捏了捏布暖的手,說真的,話到了這個份上,她也有些無能為力了。萬不得已的時候只有讓六郎同藍笙jiāo底,要是藍笙能認可,也不失為一門良配。
陽城郡主意識到自己的急進可能唬著了粉嫩的嬌小姐,忙道,“你們可別笑話我,我是擔心這麼好的姑娘,一轉頭就被別人搶了。預先下了定,也叫自己安心。”又探手去把布暖垂落的碎發繞到耳後,寬慰道,“好孩子別怕,往後到了郡主府有我疼你。我只晤歌一個孩子,沒有妯娌和你使手段爭寵。你安安心心做你的少夫人,我和你阿娘是一樣的。”
藺氏不由嘆氣,這位是八輩子沒做過婆婆,瞧瞧這自說自話的勁頭,完全不給人反駁的機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