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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與微怔,看不見她的臉,只見簪上一縷纓子搭在鬢邊的發上,欶欶顫動著,要斷不斷,遊絲樣的。
他嘆息,自己心焦,想是嚇著她了,便好言道,“舅舅沒有要怪罪你的意思,若真要揪個禍首出來,那我才是首當其衝的。若不是我要領你出府觀競渡,就不會遇上賀蘭敏之了。”
布暖抬起頭,鼻子紅紅的,搖搖頭道,“不怪舅舅,托您的福,這是我從小到大玩得最盡興的一趟。有這點念想,往後就是再不出府也足意兒了。”
兩個人聽得頗不是滋味,藍笙恨道,“別顧忌著那廝,照舊玩你的。大家相安無事便好,若是他不識趣,我不同他撕破臉皮,單叫他出入小心些,別哪天摔下溝渠弄傷了命根/子,到時候只有入大明宮做太監去了。”
容與扯了扯嘴角,行過軍打過仗的人,有的是狠招來整治他。明面上擺得過去就罷,若是賀蘭當真討不自在,那麼邪路子他也不是沒走過,使些手腕扳倒一個人,完全不在話下。
那廂賀蘭敏之撂下一gān附庸,獨個兒上了鹽角坊盡東頭的雅間裡。也不坐,背著手,仰著頭,在地心來來回回的踱。邊踱邊琢磨,越琢磨越上火。
國公府里的管事瞧主子生悶氣,忙打了手巾把子遞上來,討好道,“公子爺快消消氣,才剛公子爺和眾郎君們玩樂時,小人抽閒去濯chūn樓見了賀媽媽。公子爺前兩趟去,綴玉姑娘尚在病中,沒能伺候。今兒那假母見了我就笑,說是姑娘病勢好了些,日日盼著公子爺呢!不過聽賀媽媽的口氣,像是嫌綴玉姑娘身子太弱,白白養著病西施中看不中用,有意要開市叫價放她從良呢!”
賀蘭敏之對這個不太在意,他是一擲千金的豪客,同各式女人處,相與一陣,時候久了就忘了。那綴玉是濯chūn樓頭牌,原先倒打得火熱,他也有意要將她長包下來,可轉頭她就病了。到底世上現實的人不止假母一個,不沾親不帶故,誰願意弄個藥罐子在手上!
他百無聊賴,隨口問,“賀老娘開了什麼價?”
管事道,“假母說了,公子爺是熟客,倘或公子有意思,兩千貫去領人。”
賀蘭敏之篤篤點著案面道,“兩百文能買個大丫頭,綴玉姑娘兩千貫的市價忒貴了些。她那病身子,去十趟,九趟是抱恙的。買回來拱著瞧,也沒什麼趣兒。”
這事暫且撂下,他眼下有了新想頭,青樓賣笑的怎及琉璃世界白雪紅梅,若不是忌憚著沈容與,那朵花能放到明日去摘嗎?
第二十九章醞藉
都說寧得罪一品文士,莫得罪七品武夫。文官頃軋,不過搞腦子,彈劾、參奏,像慢xing毒藥,發作起來雖纏綿,過程卻要費些時日。武將不同,三句不對路數,白刀子進紅刀子出,立竿見影,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,一切就完結了。
退一萬步,縱然身手能與鎮軍大將軍抗衡,接下來再想過安逸日子必定有難度。武械不過文斗,不怕匹夫有勇,怕只怕匹夫有謀。沈容與十年之內由五品升作從二品,沒有點手段斷乎不成。
還有藍笙,這人也是個大麻煩。不管他的話屬不屬實,他和沈容與二十年的jiāoqíng,一旦有了什麼,必定第一個衝出來。
能看不能吃,這種煎熬於賀蘭公子來說比死還難受。他乜了一眼管事,“瞧見沈家小姐了嗎?趕緊想轍!”
管事嘬嘴計較起來,“恐怕麻煩,沈大將軍若是個手無縛jī之力的文官,這事辦起來還有些勝算。”
“蠢物!”賀蘭敏之斥了聲,沉吟片刻生出一計來,“你去備禮,叫上李量,就說我給他相了門親,明日領他上鎮軍大將軍府里提親去。”
管事一聽就知道他的用意,李量是李家宗室,細算起來是侄兒輩的,也不知吃了什麼迷魂藥,對他家公子爺言聽計從。若借著他的由頭去提親,最不濟或者可以和佳人見上一面。萬一要是運氣好有下文的話,李量娶了來,新娘子不就是替公子爺預備的嗎!
賀蘭敏之豢養的都是些走jī鬥狗的奴才,平生最愛gān這樣的事,主子一發話,qiáng烈激發了他的積極xing。咧著缺了顆門牙的嘴,無限歡愉的拱手唱喏,“十八樣果子來他兩包,還有九子蒲和嘉葦禾,小人這就酬東西去。”
賀蘭拿扇骨敲著手心道,“沈家老夫人那裡備些上好的阿膠,成不成都在她一句話。”
管事又遲疑起來,“適才雲麾將軍的話公子可聽見?要是那位小姐當真許了藍將軍怎麼辦?”
賀蘭敏之一啐,“這樣多的廢話!憑她許沒許,先去探了路再說。上門提親不犯王法,若不成,大不了辭出來,我自有辦法料理她。”
端午huáng昏,殘陽如血。
長安已然入了盛夏,地面蒸籠似的,枝頭叫蟬鳴得聲嘶力竭。回館內小憩了片刻,容與進渥丹園去給老夫人請安,順帶有些話要和母親jiāo代。
藺夫人盤腿坐在胡chuáng上,面前擺了小几,几上鋪著紅氈。僕婦拿鉗子磕好了核桃,她把核桃仁兒接過來剝衣子,右手邊堆了滿滿一碗,看見容與進來,因笑道,“我正念你呢!午覺起來就聽說你回了府,不是說宮裡有宴嗎,怎麼這麼這會子回來了?前頭也去瞧了競渡?倒正好遇見暖兒他們。”
容與給母親見了禮在下首席墊上落了座,計較著今天出去遊玩是瞞著母親和知閒的,便留神斟酌道,“二聖往驪山駐蹕去了,隨扈指派了邢皋,營里將卒也休沐,我得了空就回府了。恰巧在坊門口碰上了藍笙和暖兒,就一道到了門上。”
藺氏哦了聲,“你回頭瞧瞧知閒去,我看得出她今天不高興,在我面前笑著,轉個身就孤孤寂寂的模樣。”
容與應個是,隨口問,“母親剝這些核桃做什麼?”
“昨兒聽戲說起糖核桃,才想起你小時候愛吃,多年不做,險些忘了。”藺氏叫人取碟來,撥了一些打發丫頭遞給他,“甜瓜瓤兒伙房裡還沒送來,先用些個,也滿好吃。”
容與把小碟托在手裡看,核桃衣最難剝,仁兒上坑坑窪窪全是摳壞的地方。其實他早就不愛吃這個了,母親還拿他當孩子,辛辛苦苦忙了半天,他礙著母親qíng面是不好說的。
捻了個放進嘴裡,果子很嫩,脆生生微帶些甜,卻已經找不到幼時吃小食的感覺了。
藺氏看著兒子,心裡滿是歡喜。好容易帶大了他,如今功名有成,似乎什麼都不缺了,只等媳婦進門,她的擔子就算卸下了。
“我上回說的節禮,你不必cao心,已經託了你表兄代你送去了。”藺氏說,就著婢女手裡的磁碟盥手,“節下忙qíng有可原,等過了節,挑個日子還是要往葉家去一趟的。別叫宗親說咱們拿大,名聲要緊。”
容與道是,心裡念著布暖的事,擱下碟盞正色道,“我才剛聽晤歌說,他和暖兒湊熱鬧,瞧人she黍的時候遇見了賀蘭敏之,只唯恐賀蘭對暖兒上心,母親怎麼看?”
藺氏自然聽說過賀蘭敏之的大名,武后的外甥,韓國夫人的愛子,魏國夫人的哥哥,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,無法無天的紈絝子弟。
“有這樣的事?”她皺了皺眉,“早知道該當避開的,怎麼偏遇上他!依著我,還是仔細些好,叫暖兒少出門吧!外頭不安全,在府里,他總不好到府里來搶人!”
容與道,“我也是這意思,回頭往坊內添戍守,只是要勞母親多照應。”
藺氏笑道,“這是什麼話,你是她舅舅,我是她外祖母,倒要你來託付我!你只管放心,暖兒這裡權且放一放,只要在府里便出不了事,要緊的是知閒。你們表兄妹究竟是怎麼回事?我打量你愈發不上心了,知閒顧全你,有什麼委屈也不說,你自己怎麼不自省?她是要伴你一世的人,你這樣輕慢,往後怎麼處?”
容與倦怠起來,垂眼道,“母親教訓得是,是我的疏忽,整日盯著軍中事物,冷落了她。”
藺氏道,“光心裡知道不頂事,你想什麼,苦惱也罷,高興也罷,要多同她說。她是個識大體的好孩子,明白了你的難處,少不得更體諒你些。”
容與只顧諾諾稱是,心裡卻越加迷茫,像含了口滾粥,咽也不是,吐也不是,直要燙掉一層皮似的。
藺氏自顧自說,“我還有樁事要問你,總是一打岔就忘了。我怎麼瞧著晤歌對暖兒有些心思?你們兄弟常在一處,總不免提及過,是不是有這麼回事?”
容與鬧得措手不及,翻來覆去想了想才道,“並沒有聽他說起過,想是母親多慮了!”
藺氏撥著佛珠慢聲慢氣道,“你也留個心眼吧,真要是這樣,往後就不好叫他們多見面了。女孩家耳朵根軟,見得頻繁了,難免日久生qíng。孤男寡女的,要是有個好歹,咱們難同布姑爺jiāo待。”
有了點歲數的人想法比較保守,輩分看得尤其重。藍笙和容與稱兄道弟,兩家母親人倫上尚扯得平,但若是藍笙和布暖湊成了對,藍家便自降了一輩,她也就成了陽城郡主的長輩。日後見了面,座該怎麼坐,禮該怎麼行,亂了方寸,豈不彆扭死了!
容與開脫道,“母親放寬心吧,晤歌什麼樣的人您是知道的,對誰不是披肝瀝膽?他待暖兒好是瞧著我們的qíng分,定是沒有母親擔心的那些。”
“如此方好,他們兩個不般配。”藺氏說,低下頭去撫膝頭襴裙的褶皺,“倘或結親,沒有瞞著人家的道理。暖兒這樣的qíng形兒……便是過門,也做不成正房太太。”
世家大族重門第,重姑娘出身。單只是像長幼輩那樣處,至少還能保全面子。真要論及婚嫁,過六禮,兩家大人總要jiāo集,藍笙不計較,陽城郡主不能答應。命運這種事,寧可信其有。明明上輩子積德,這輩子要富貴榮華一世的,遇上了衝剋的姻緣,不說毀了好運勢,恐怕連xing命都不能保全呢!
何苦討那沒趣兒!動了真qíng又沒法子在一起,那便是世上最苦的事。布暖的母親雖不是她親生的,無論如何到底比外人貼心好些。何況還有六郎這一層,不看別的,單看他的面子,也不好虧待了布暖。
容與不語,偏過頭,視線茫茫落在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上。快落山的陽光透過翠竹帘子的間隙照進來,一道一道的,滿屋子虎紋似的斑斕。
隔了很久才道,“暖兒是個有分寸的,這話母親別同她說。她沒這個心思,別弄得反而尷尬。”
藺氏點頭,“我自然不說的,姑娘家面嫩,就是要說也是你同晤歌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