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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在低垂的帷幕後躺著,大概先前的陣痛過了,身邊人都遣散了。靜靜歇在那裡,仿佛什麼都未發生過,又是一副平和的清華氣象。他心裡沒底,怎麼開口和她說孩子的事呢?還要勸著吃藥,她恐怕不那麼容易接受。
他正躊躇,她撐起身來,“容與?”
他回過神,忙應了聲快步進去。換了個笑臉,給她背後墊著的絲絨被子塞得緊些,一面道,“怎麼起來了?這會子怎麼樣?”
她笑了笑,帶著病中的孱弱,“痛只一霎,這會兒又好了。不知別人懷孩子是個什麼樣兒,我這樣多災多難的,沒的帶累小郎君。”
他的眉蹙起來,不是她帶累孩子,分明是孩子帶累了她。果然是不應該的,本就是逆天而行,錯就錯了,還要讓錯誤開花結果,罪加一等!他趨前坐在她chuáng頭,她靠在他肩上,那麼輕,chuī口氣就飄落似的。他聽見她說,“你別擔心我,我好歹要堅持住的。走到這一步,這麼不容易!”
心頭像被狠狠捏了一把,痛得他呼吸停滯。他轉過去攬她,艱澀道,“你不用勉qiáng,這個沒了,以後可以再要。”
他明顯感到手下的肌理霍然一僵,她抬頭道,“這是什麼話?是郎中同你說了什麼?”
單只一句話,她已然像只刺蝟一樣豎起了滿身的刺,可以預見接下來是如何的舉步維艱。他收緊了手臂,“暖,見素先生說孩子夭折了……你別怕,他會給你送藥來,喝了就好了。”
她怔在那裡,傻了一樣。他不敢去看她的臉,只有把她摟得越發緊。可是她推開他,垂著眼睫道,“什麼庸醫,他胡說!孩子在我肚子裡,好不好的我自己知道。前幾日郡主府里醫官才診過脈,分明穩妥得很,到了這裡一晝夜怎麼就夭折了?你把他趕走,他要害我!”
容與去拉她,“你聽話,見素的醫術是大唐首屈一指的。他跟了我六七年了,我信得過他。”
她冷冷看著他,“你信得過他是你的事,我卻信不過他。你來同我說這麼多,究竟打的什麼算盤?”
他窒了窒,“你怎麼這樣說?孩子沒了,我也難過……”
他難過嗎?她知道,他果然要“壯士斷腕”了。原來之前種種都是假的,掩蓋了半天,狐狸尾巴最終會露出來。他算計她肚子裡的孩子,昨夜枕畔的話猶在耳,誰知他存的真是這樣心思!她的一片真qíng落進泥沼里,這刻恨不得去死!她瞎了眼,為什麼他是這樣的人?
她沒有辦法,還帶著一絲希望,卑微的弓著身去求告,“你若是不要我們,就讓我帶著他走。我保證不嫁給藍笙,我可以離開長安,走得遠遠的,這輩子都不在你眼前出現。你去娶知閒,回到你原本的軌道上去……我絕不說半個不字。”
他惟覺得失望,她從沒真正信任過他。她把他當壞人,當敵對/分子,到了這時候還說這種話。可是他不怨她,不論身與心,她受的苦比他更甚。他只有好言解釋,“暖兒,咱們先前都說開了不是嗎?我對你的責任絕不推脫,這回你一定要聽我的話,這是為你好。”
正說著,外頭見素端了碗藥來。隔著帷幔朝里看一眼,不聲不響擱下了,復卻行退了出去。
她如臨大敵,藥都準備了麼?他說孩子是死胎就是死胎麼?她感覺得到,小郎君分明是活的,偶爾的腹痛就能證明他死了嗎?她狠狠瞪著他,抱住肚子,槽牙咬得格格響,“你要gān什麼?”
他翕動gān裂的嘴唇,“暖,淤血出不來,會危及你的xing命。你乖乖喝藥,我會一直陪著你。我不回長安去,等你頤養好了身子再走。”
都是謊話!她一句也聽不進去!明明沒有見過紅,為什麼說孩子沒了?他是騙她喝藥,都是他計劃里的!她看著他打起幔子,玫瑰紫繡花桌布上擺了只青花瓷碗,碗裡濃黑的藥汁子墨似的。她驚惶失措,踉蹌著倒退幾步,一下子撞在紅漆抱柱上,震得心肺都要碎了。
他走過來,“暖……”
她簌簌打顫,“我不喝!絕不!”
他漸漸模糊了視線,嘴上卻斬釘截鐵,“不行!這藥非喝不可,你還要不要命?”
她倔qiáng望著他,“沈容與,你的心是什麼做的?你說相信我,不過是緩兵之計是不是?你從沒把他當親骨ròu,你處心積慮要除了他。寧殺錯不放過,我總算見識了上將軍的心機!”她把駭異的視線挪到那碗藥上,睜大了眼睛一再重複,“我不喝……我不喝!你要灌我吃墮胎藥,除非我死了!”
他沉默著忍受她所有的懷疑和盤詰,誰能知道他有多痛苦?他沒有太多時間,她隨時可能血崩。就像一隻蓄滿了水的銀粉缸,一旦決堤,來勢何等兇猛?若等到那一刻,必定一發不可收拾。
他邁前兩步,狠起心腸道,“你要罵我,有的是時候。現在聽話,我不會害你,你永遠記住這一點!”
她已然退到了角落裡,再沒有後路了。他bī過來,她只有跪下求他,“你讓我留著他吧!我什麼都沒有了,你行行好吧,舅舅!瞧在我母親的份上,就當可憐我,可憐我這個做錯了事的外甥女……不要殺我的孩子……他也是你的孩子呀!!”
他仰起頭,把眼淚吞了回去,“沒有孩子了,早已經胎死腹中,你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嗎?你小腹生寒是為什麼?動輒痛得撕心裂肺又是為什麼?哪裡有人懷著孩子這個模樣的?你肚子裡的是死胎,你懂不懂!”
她搖頭,“一直好好的,不過是這兩日顛簸,傷了元氣,修養一陣子就好了。”她匍匐在他腳下,連連磕頭,“舅舅,我錯了!我愛上不該愛的人,惦記屬於別人的東西,我做錯了!我以後再也不敢了,你把孩子留給我吧!我這樣愛他,我不能沒有他!”
他又痛又恨,把雙手cha到她腋下架起她,“你給我起來!你在胡言亂語什麼?這樣多傷我,你知不知道!誰說你什麼都沒有了?你還有我!要孩子我會給你,我們還可以再懷。這個已經死了,留在你肚子裡是禍害,他會拖累死你的!”
她幾乎掛在他手臂上,轉過臉直勾勾盯著他,“你打定了主意要他死麼?我不再求你,只是我告訴你,孩子沒了,我絕不苟活!”
第三十四章非我有
他苦笑著點頭,“好!你bī得我好!你只知沒了孩子你活不成,竟不知我沒了你也活不成麼?”他用力捏她的手腕,“你口口聲聲叫我舅舅,誰准你這麼叫的?愛給你,人給你,如今管我叫舅舅?你聽好,他既是我的孩子,我也有權處置他。你求什麼?只有你愛他,我何嘗不在盼著他!可是我要替你的身子考慮,對我來說,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,你難道不能理解我一片苦心麼?”
說得真感人!她寡淡的勾起唇角,先騙她把孩子打掉,然後會像對待一個棄子一樣的處置她。她還能相信什麼?枕邊人口蜜腹劍,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了。她抱起胳膊,溫暖如chūn的屋子裡,她卻感到蝕骨的寒冷。人qíng這樣涼薄,她不能像個妻子那麼乞求他,便做小伏低的回到原先的位置。她做回布暖,做回他的外甥女。他可以撇開他們的愛,就瞧著這些年的甥舅qíng義,總不忍心把她送上絕路。
但似乎並不奏效。
他把她拖到桌前,指著那碗藥,“喝了它!”
她不知道他是如此可怕的人,對待沒有價值的東西可以這樣殘忍。最親近的人,一旦反目比陌生人更惡劣。她覺得自己已經山窮水盡,他嘴上說愛她,愛她卻要她喝掉這碗紅花。
這bī仄的處境,她孤苦伶仃無處求告。從沒有這麼後悔過,後悔愛上他,後悔醉襟湖上那一夜。他是在報復她麼?報復她毀了他安定的生活,毀了他錦繡的前程?她早該看出他是怎樣狠毒的人,她曾經唾棄宋小姐,曾經對她的遭遇冷眼旁觀。如今好了,現世現報,自己的結局比她苦厄一萬倍!
外面pào竹聲連成片,別人除舊迎新吃團圓飯,擺在她面前的卻是滿滿的一碗墮胎藥。她吃吃笑起來,多淒涼,她的人生簡直就是一場華麗的鬧劇。到了現在,這鬧劇該散場了。也許最終能迎來平靜,有個圓潤的收梢,想想倒也不算壞。
她嘆了口氣,仿佛把長久以來的鬱結都吐了出來。她走過去,往藥碗上方探。花梨桌桌沿的浮雕壓在大腿根上,那濃濃的藥汁像一面烏黑的江心鏡,倒映出她迷濛的眼和蒼白的臉。她調過視線,停留在他唇上,“我只問你一句,你當真要我喝麼?”
他迫切的點頭,“暖兒,這是為你好。你說過相信我,咱們以後還有幾十年,可以再生的。這個……著實是沒法子了。”
她把先前聽來的對話捋順了,再從頭至尾想想,不是要她出面對質麼?懷著身孕,怎麼對質?所以他慌了手腳,編出個死胎的藉口來,料理了孩子,以備不時之需。她最終一敗塗地,罷了,還有什麼放不下?
她蜷起左手,指甲刮過絨布面,颳起了倒毛,留下五道鮮明的痕跡,像shòu的爪印。她在杌子上坐下來,伸出雙手去捧那瓷碗。碗裡的藥激起了漣漪,感覺似有千金重。若是砸了又待如何?不中用,去了一碗,自然還有第二碗。他不願叫她活,她也生無可戀,就這樣罷!
她直著嗓子把藥灌下去,幾次苦得打噎,只是橫了心,一口一口都喝盡了。他站在那裡,垂著雙手,看上去形容憔悴。為什麼呢?他達到了目的,不是應該歡欣雀躍的嗎?她再握不住那碗,咣的一聲落在青磚上,頃刻間粉身碎骨。
他上來扶她,她沒有再推開他。低頭看那滿地殘骸,輕聲道,“碎了……都碎了……”
他胸口驟痛,顫抖著把她抱進懷裡。吻她的發,“都會好起來的,相信我,會好起來的。”
她躺回胡chuáng上,闔上眼。再也不想見到他,愛qíng隨那碗藥流失得gāngān淨淨。她奇異的平靜下來,一切都看透了,生死相許,不過如此!現如今唯有等待,等待孩子從她身體上剝離。她不知道是怎樣疼痛的過程,但預先演繹過了死亡。把手覆在肚子上,沒有眼淚,無聲無息,就那麼安靜下去,跌進無邊的黑暗裡。
他守在她chuáng沿,把她冰冷的手合在掌心。身後是忙碌的僕婦,打熱水,準備墊子和換洗衣裳。外面焚起了香,他聽見喃喃的誦經聲。的確需要庇佑,他頭一次這樣虔誠的在心裡念佛號。她一腳邁進了苦海,只要挺過去,明天依舊是可以期盼的。她恨他他知道,他惶恐至極,儘量往好處想——她這麼愛他,這點挫折是暫時的,最終還是會原諒他。等她冷靜下來就會理解,他沒有選擇的餘地。他做這個決定是在救她的命,她不應該埋怨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