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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忘了不要緊。”他抬起手撫她的臉頰,嘴裡嗡噥著,“咱們從頭開始,我會讓你記起來的。”
他的指腹移到她的下頜,慢慢滑過來,在她飽滿的唇上摩挲。小巧的艷麗的唇,他的回憶里充斥著因她引發的美好。多懷念呵!他像一捧火,隨時會把自己焚化。而她就是那泓清泉,可以在危難之中拯救他。
他們是契合的,身體仿佛自有記憶。他的碰觸不會使她反感,反而尋到一個更好的角度貼合他的手掌。她開始懷疑,常在半醒半睡時分見到的人是他……她不免無措,他是母親的弟弟,難道她長久以來戀著的人是自己的舅舅麼?
明明知道不可以的,但不想拒絕。她以為他會吻她,誰知他卻抽身去看爐子上的飯。這下子她真的窘到瘋了,捂著臉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發糊塗——她在想什麼?她在覬覦舅舅?因為他長得美,滿足了她對異xing最全面的想像嗎?
她快要被自己嚇哭了,她是禽shòu啊!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,她要反省。要是被他識破了,自己以後怎麼做人呢?幸好他沒再看她,因為他的飯燒焦了。
焦得好!焦得正是時候!她竊喜不已,總算逃過一劫。後面還是規矩些,他若是覺得受了褻瀆,一狀告到她母親那裡去,她可真是死定了。
飯做得怎麼樣她沒去看,他說焦了一圈,橫豎挖中間的還是能吃的,大不了伴些糊味兒。接下來該炒菜了,他得出個經驗來,風爐不好掌握火候,還是土灶靠得住一點。
這實在是好玩,孩子過家家似的。她不會上灶,添添柴火還是可以的。她坐在木頭疙瘩做成的小凳上,看他圍著圍裙站在灶台前揮舞傢伙什。幾片菠菜粘在蔑簍底,怎麼抖也抖不下來。他別手別腳的樣子笑得她肚子痛,抄起鏟子來像揮刀,把鍋底跺得篤篤響。她在灶後聽得心驚ròu跳,探出頭說,“舅舅你輕些,鍋子破了就吃不成了。”
他倒不泄氣,不過對她的要求漸高,“火別燒那麼旺,平穩些。”
她哦了聲,忙不迭拿通條把炭敲敲碎,捅到出灰的那一層去,“這樣行麼?都快滅了……”
他歷來睿智的臉上出現了呆滯的神qíng,“滅了燒不熟的!”
她趕緊又往鍋膛里添柴,邊添邊道,“那我再燒得旺旺的。”
他嗤地一笑,“仔細了,燒焦了沒下酒菜,我中午就要吃你了。”
她心裡直打鼓,這話聽著怎麼這樣不正經呢?難道舅舅是在調戲她嗎?面前的火光灸紅了她的臉,她惱羞成怒,“我不管了,你真難伺候!”
他噯了聲,見她起身要走忙去拉她,“怎麼惱了?生舅舅氣的麼?”
她作目空一切狀,“你都要吃我了,我還在這裡白白等著?”
他站在她跟前,低頭看著她,輕聲道,“那我自覺自愿讓你吃,成不成?”
近乎耳語,根本已經超出她能承受的範圍。她羞得連脖子都紅了,為什麼會引發這麼甜蜜的感觸?門外的日影越過檻,投下一個菱形的光棱。頭頂一排鉤子上掛著四五個篾籮,在風裡錯落搖曳。他的臉從底下看上去更俊秀了,這樣chūn日遲遲的時節,人心都是柔軟的。
她花了極大的力氣讓自己清醒,總算延捱到飯菜上桌。她坐在席墊上,面對眼前顏色難辨的東西,有點無從下筷。
容與的神qíng比較複雜,“看來我不是做廚子的料。”
她也這樣覺得,菠菜是huáng的、茄子是黑的、jī湯是腥的……她嘴角抽搐著,不得不擱下筷子,“我早飯吃得多,到現在都還沒餓……”她呵呵的笑,“奇怪啊,怎麼一點都不餓呢……”
他嘆了口氣,做飯嘛,最享受的是這個過程。既然過程有了,能不能吃是後話。他只好到碗櫃裡端那些正經酒樓送來的酒菜,幸虧他未雨綢繆,否則要連累她餓肚子了。
他把碟盞往她面前推推,水晶腰肚四色拼盤,都是她愛的菜色,“現在呢?餓不餓?”
她果然去摸筷子,靦臉道,“既然這樣,我就勉qiáng吃一點吧!不過也吃不了多少,權當給舅舅一個面子。”
他悵然的想,她當真回到那時在煙波樓時的xingqíng了。剔透直慡的脾氣,帶些貧嘴和小聰明,愈發可愛得如珠如寶。前塵往事是真的想不起來,還是潛意識裡不願想起呢?他給她造成太多的傷害,也許她骨子裡奇恨他,也許保持眼下這種狀態才是最好的。他也不確定了,腦子裡囑咐自己急進不得,但心是一個獨立的個體,無一刻不在叫囂著要貼近她。如果可以,最好穿透她的胸腔,讓自己長期進駐進去。
如此的兩難!他去捏那酒壺的把兒,豈知比她晚了一步。她正說“我給舅舅斟酒”,他的手堪堪已經覆在她手背上。
兩個人俱是一怔,他卻不想移開,反而抓得更緊,仿佛一鬆手她就飛了。
她垂著眼道,“舅舅,你告訴我以前的事好麼?我明明有一點印象,但是怎麼都想不起來了。”
他掣回手搖搖頭,“以前的忘了就忘了,現在重新開始也不晚。”
“但是我怕錯過什麼。”她惘惘的說,仍舊起身給他把酒杯斟滿,“有些事,錯過了就不完整了。我母親總在迴避,父親也諱莫如深。我知道一定有什麼是他們不希望我記起的……”
她突然灼灼盯著他,她不敢往那上頭想。可是規矩體統在那裡,沒有一個做舅舅的會攥著外甥女的手不放。他傳遞給她的信息令她費解,他們之間縈繞的是一種模糊的隱晦的氣氛。會是她想像的那樣麼?她希望他能透露些,然而他並沒有意願談起。重新開始……這個詞頗值得好好斟酌,更讓她確信,喪失記憶不是表面上的這麼簡單。
第八章巷陌乍晴
皮影又叫燈影戲,魚油布後點起一盞燭火照亮,台上生旦淨末丑俱全。靠一雙手、一把嗓子就能演。
其實真正接觸了,擺弄起來並不複雜。要緊的是台詞,幸而布暖很有些功底,平時看的雜書也多,大段的文字背下來,倒也不算吃力。
她把驢皮人影盤弄得挺像那麼回事,王昭君窈窕的身形映在幕布上,轉動著頭和胳膊幽幽道,“我翻山越嶺入蠻荒,心在南朝,身在北番。站在莽莽荒漠眺望,大河上下,塞北江南。看不見故鄉,也沒有我的爺娘。單于啊,何時能放我回漢,讓我重拾琵琶,再看一看那富庶長安?”
容與的呼韓邪單于穿著狐裘褂子,金鐺飾首,前cha貂尾。高舉著一雙手說,“塞北藍天白雲,風光似錦,千里花香。美麗的人兒與我結緣,共保胡漢百年安康。莫再惦念家國河山,它已經離你這樣遙遠。留下來吧,我的姑娘。這裡有動聽的胡笳,肥美的牛羊。以後有我的地方,就是你可以依賴的家鄉。”
跳躍的燈火下是她動人的臉,沉醉進了愛qíng故事裡,更有一種迷離的溫柔。他邊說台詞,邊悄悄看她。她和他離得那麼近,方寸大的後台,兩個人肩抵著肩,能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香氣。他不由興嘆,這齣戲儼然就是他們人生走向的寫照。到漠北去,或許她一時不能適應。但有他在,總能叫她愛上那樣無拘無束的生活。
她已經演得很好,不過人影並不是一直立在原地的。一旦有複雜的動作時,五根竹籤子要協調過來,也得花上一番功夫。王昭君扭身往鬢角cha花時到底遇上了麻煩,身要動、手要動、還得控制那朵雛jú,終於因為手指倒換不過來頓在那裡。
她轉過頭巴巴看著他,“不成了單于,兩隻手不夠使。”
他只是笑,順著她的話頭道,“閼氏莫急,為夫來幫你。”在她震驚的目光里環過手臂,把她半摟在懷裡。剔出一支簽子嵌在她中指和無名指之間,貼著她的發跡輕聲道,“用巧勁往上挑……對,拇指稍稍壓下來一些……”
他在她耳邊吐氣如蘭,她著實抵擋不住。多希望自己是個死人,可以對他時時曖昧不明的態度無動於衷。可她終究是活著的,喉頭髮緊,腿肚子轉筋。要是這刻有面鏡子在面前,一定能照出一張又傻又愣的臉。
他的胸膛溫暖,連帶著她的背也灼熱起來。她還是不太習慣和他這樣貼近,讓她有種汗毛林立的感覺。她咬著唇,儘量不讓自己顯得蠢相。胸口劇烈的撞動也不去理他,專心致志的勾挑提拉,但終究還是心不在焉。
他的手離開那些竹枝,把寬厚穩妥的份量落到她肩頭上。她橫豎是靜不下心來,料著外頭時候不早了,也不敢轉頭,逕自擱下手裡的把戲道,“舅舅,今兒就到這裡吧!我阿爺衙門裡快下職了,府里下人又不知道我去了哪裡,回頭阿爺要找,怕惹他發急。”
她不動聲色的縮了下肩,他明白她的意思。萬事不急在一時,慢工出細活,她要走便讓她走,走了自然還是惦念的。
她起身把畫帛挽挽好,欠身納個福道,“暖兒回家去了,舅舅再會。”
他提了提嘴角,“你自己回去麼?這裡是哪裡,你認得路?”見她惶惑,自踅身去牆上摘了馬鞭,把那牛皮拗成個圓捏在手裡,回身道,“你在門上等我,我把車駕來送你回去。”
她哦了聲,呆呆目送他出了院門。隔不久又從坊道那頭趕著高輦過來,放下腳踏迎她上去。鞭子凌空一揮,那頂馬便慢悠悠朝坊門方向行進了。
“你拿什麼藉口出來的?”他才想起問她,“你母親沒有過問你的去向?”
她搬著手指道,“布家的叔公昨兒過世,洛陽差人來報喪信,我母親回洛陽去了,大約得等叔公入殮下葬了才回來。我阿爺又在衙門裡,整日不著家。我要出門,幾個婆子哪裡攔得住我,誰讓我母親把rǔ娘都打發了。”
他方知道如今載止只有她和她父親,按理來說姓布的發喪,布如蔭是長子嫡孫,少不得要出面。不過他人qíng看得淡,對宗族裡那些小人作派也不甚滿意,所以婚喪嫁娶一概不應酬。實在推脫不過的去自有夫人料理,他照舊在長安,藉口公務脫不開身,連孝都懶得回去戴。
他那個姐姐是jīng刮的人,有她在,他要做出些什麼動作來很不易。眼下只有布如蔭,那麼接下來她再要出門應該不至於費力。他回頭笑了笑,“明日老時候,我仍舊派車來接你。”
她心有戚戚焉,要是回絕,暗裡總歸捨不得。但要是應下,她又有點惶惶的,擔心這麼纏下去她的心臟受不住。她偷偷瞥他,如果他不是舅舅多好!如果他和藍笙換個身份多好!和他在一起,有種甜蜜又折磨的感覺。像勾魂攝魄的毒藥,對人有極致的吸引力,但一個疏忽卻會要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