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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  布暖歪在榻圍子上回了回神,睡得久了頭暈,她扶額挪過去看他,雖感激他幫忙,嘴上卻不饒人,嗤道,“你別抄壞了,回頭還得連累我。”

    賀蘭的字像他的人一樣漂亮,密密的蠅頭小楷既工整又流麗。她在邊上嘖嘖的嘆,“你做官九成不用參加會試吧,這手好字白白làng費了,英雄無用武之地嘛!”

    “貧嘴!”他一卷寫完,擱下筆甩了甩腕子,“還不給我倒茶來喝,要渴死我麼?”

    布暖對他的臭德行表示鄙夷,不過還算賣他面子,拎了茶吊子給他杯子續水。看他一臉松泛,又小心翼翼的問他,“監史,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?”

    他媚眼如絲,散漫的撐著下顎道,“你這樣關心我?你說咱們朝夕相對的,你不會愛上我吧?既這麼,別叫我監史,多見外!叫我常住或者敏之,都成。”

    他這種人面上熱鬧,其實骨子裡最不自信。別看他平時口無遮攔,真正面對要緊的人,反倒又無語凝噎了。

    她同他處了一段時候,不說了解他,對他色厲內荏的脾氣還是知道一些的。她狠狠白了他一眼,“天熱,你熱昏了頭麼?”

    他端著杯子哂笑,“知道你瞧不上我,你眼裡這會子除了沈容與還有誰?日後成了事別忘了我這大媒!”

    “胡說八道!”她紅著臉啐,“你正經些會死麼?”

    他換了個表qíng,“那我就正經些和你說個事,你聽了一定高興。”

    仿佛從他嘴裡出來的,無外乎是些qíngqíng愛愛的東西。她料著他又要打趣她,便吃吃哎哎道,“是什麼事?”

    他乜斜她,“姑娘家整天想什麼?我還沒說你就臉紅,可見你不害臊!”

    她越發不自在,“我哪裡臉紅了?是你眼睛出了毛病!”

    “就會犟嘴!”他一手搖著扇子,一手撥撥案頭的卷宗,“過陣子《輦下歲時記》往洛陽運,我要押車隨行的。你若是對我客氣一些,屆時我可以帶你同往。還可以抽些時間,讓你回家去探望二位大人。”

    布暖聞言狂喜,“你說的是真的?監史……”她紅了眼眶,天曉得她有多想阿爺阿娘!來了長安二月余,和洛陽只有書信往來。阿娘知道她進了宮,定是把心都cao碎了。她抽噎起來,“多謝你,你真是活菩薩!”

    賀蘭搖手不迭,“你別哭天抹淚的,我不過舉手之勞,哪裡夠格做菩薩!”他叉著腰別過臉,“我看見眼淚就頭暈,你趕緊擦gān了啊。”

    他雖不耐煩,她卻是極高興的,忙轉到案後去潤筆。賀蘭探身問,“你急吼吼做什麼?”

    她手上分紙,笑著說,“我要抄得快些,早點完成了,好早點回洛陽瞧我爺娘。”

    他倚在案邊道,“我說你什麼好呢!你這裡再快,別人那裡拖著,還是不中用。穩當些好,別勞累出病來。”他看著她,搖了搖頭,“你這模樣和敏月真像!一樣的急xing子,臉上藏不住事。”

    她還是頭回聽他提起賀蘭敏月,賀蘭家和李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,仔細說起來是一團亂麻。她怕他多心,儘量不顯出好奇來,垂著眼隨意道,“你說的是魏國夫人?”

    他半天才嗯了聲,他的家族不光彩,雖顯赫一時,但真正看得起他們的寥寥無幾。母親和妹妹被姨父寵幸,任何男人都會覺得羞恥。他想起那個聽話的妹妹,其實她是無辜的。他只恨母親,為了榮華富貴帶她進出宮掖,向那個好色無能的男人舉薦她。母女共事一主,掙來個國夫人的封號,又怎麼樣?如今千恩萬寵,到了必須取捨的時候,照舊要做權力的殉葬品。

    他幽幽長嘆,“暖兒,我日後一定沒有好下場,你信不信?”

    她惶然抬起頭來,“怎麼說這話?你是天后的外甥,娘家人是最親的,天塌下來,有天后護著你的。”

    他自嘲一笑,“你不知道麼,從高處跌落,分量要比本身重很多倍。驚人的重量,足夠我粉身碎骨了。至於天后……你說兒子和外甥誰更要緊?何況古來當權者都是孤家寡人,親qíng若是毫無用處,同樣也棄如敝履。”

    他的語氣哀戚,大概是得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吧!還是他和太子的事穿幫了,叫天后知道了?她心裡不是滋味,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,只得道,“你好好的,不去行差踏錯,別人抓不著你的把柄,又能拿你怎麼樣呢?”

    “yù加之罪,何患無辭啊!”他背著手來回緩緩的踱,隔了會兒又問,“我這幾天都沒遇著你,你和沈將軍有眉目了嗎?”

    她扭捏著垂下頭,那算是有眉目了嗎?也許吧!舅舅對她是有感qíng的,他們面對面時,起碼他把她當做女人看待。他再也不能扮演威嚴的舅父角色了,這點倒可以看作那次戰役最輝煌的一筆。

    第九十七章逐雲

    《輦下歲時記》的副本終於完成了,這對於蘭台所有人來說都是值得高興的事。

    後蹬時分在院子裡鋪了十丈見方的竹蓆,因為兩套成冊數目龐大,所以裱貼、裝幀、護封、壓印都在露天進行。廊下挑起了華燈,掖著袍角的匠人往來如梭。賀蘭發了話,子時前要全部裝車。文本處官吏得了令,一氣兒全投身進去。讀書人們邊忙邊調笑上兩句酸話,吆喝聲四起,熱鬧得像外頭集市。

    布暖是姑娘,粗活不用她gān,就站在台階上看他們困扎封蠟。賀蘭搖著扇子朝天上看,西邊日頭剛落下去,東邊月亮倒升了三尺高了。他回身對布暖道,“明兒天亮就上路,你可要往北衙同你舅舅說一聲?”

    布暖遲疑著,“時候不早了,過會子就宵禁。還要橫穿禁苑,少不得盤查問話,一來二去的,怕來不及。”

    賀蘭想了想,“拿了我的令牌去也沒什麼,不過那群內侍尚宮有些麻煩。也罷,明日發車前我送你過去。從圍城外繞到重玄門,反而比走內城方便。”

    她笑了笑,“那就謝謝監史了。”

    賀蘭沾沾自喜,“有我這樣的上峰是不錯的,同你舅舅說,讓他別老打主意要把你調到鳳閣去。和那幫老學究在一處,天天繃個臉,有什麼趣兒!”

    他索xing沒皮沒臉的樣子,旁邊的人也不會把他們的關係猜得如何不堪。加上她是鎮軍大將軍府里出來的,尚且有避忌,倒沒傳出什麼葷話來。

    布暖不兜搭他,接過僕役送來的印泥道,“監史累了就上殿內歇息吧!我閒著也是閒著,幫幫大夥的忙去。”

    前半夜累得是夠嗆,不過進展比預想的快。亥初正副本都歸了冊子,滿滿裝了四輛板車,停在含光門上,只等天亮套韁出發。

    布暖回屋後沒怎麼睡好,要回東都去了,心裡反而五味雜陳起來。離家將近三個月,其實論時候不算長,可是發生了一些事,心境像是老了十歲似的。她有好多話要和母親說,只是這點不光鮮的心思怎麼開口呢……輾轉反側在榻上烙了半夜的餅,直到更鼓敲了四更才迷瞪了一會兒。

    睡醒的時候天已經亮了,開市鼓徐徐響起來,纏綿迴旋在龍首塬上空。她洗漱了開門,蘭台幾個內官在園子裡灑水掃地,見她出來,停身笑道,“司簿起身了?監史來瞧了兩回,說等司簿準備妥當就上正殿去,車隊過會子就動身。”

    她點點頭,半個月前換了住處,賀蘭開始自覺守規矩了。閣樓雖照樣暢通無阻,她的閨房是決計不會踏足的,這點讓她很滿意。

    她踅身進屋裡拿幕籬,到了正殿上,賀蘭和兩個少監正托著帳簿子對記檔。看見她來了,把手裡東西一撂,拍拍腿道,“都備好了麼?那走吧!”

    一行人往門上去,馬車早已整裝待發,押車的兵卒上來叉手行禮,“請太史令檢點。”

    賀蘭煞有介事的饒車轉了幾圈,撼撼籠頭,扯扯油布。然後跳上高輦,頗威武的揮了揮手,聲勢如虹的發令,“開跋!”

    車隊在丹鳳門大街上拐了個彎直奔重玄門,布暖扒著車圍子探看,綿綿宮牆看不見頭。真要徒步走,從皇城到北衙,大約得走半個時辰吧!

    賀蘭揭開雕花象牙管,拿日菣糙撥弄他的鐵頭將軍,斗得那蛐蛐高一聲低一聲的叫喚。他篤悠悠道,“你舅舅看見咱們倆同車,大約殺了我的心都有了!”

    布暖愣了愣,“那你把車停遠些,我自己進衙門裡去。”

    賀蘭橫了她一眼,“他說愛你沒有?”

    布暖老臉一紅,“哪能呢!”

    “這溫吞水,不加柴火燒不開。”他哂笑,又往牙雕管子裡chuī了口氣,“叫他知道了好,他發他的火,咱們已經往洛陽去了,讓他百抓撓心……噯,你瞧瞧我的蟲,怎麼樣?它可是蛐蛐裡頭的沈容與,兇悍、耐力好、斗xingqiáng、百戰百勝。”

    布暖不滿意他把一隻蛐蛐比作舅舅,斜著眼乜了乜。她是外行,看不出哪裡好,“huáng兮兮的色兒,噁心死人!”

    賀蘭咂咂嘴,“眼皮子淺!白不如黑,黑不如赤,赤不如huáng,這是促織里的極品!你看你看,頭大、頂大、腿大、皮色好,勝後張翅長鳴,非同凡響!”

    她沒閒心和他扯淡,遙遙看見高聳的甘露殿,想是將近重玄門了。果然一盞茶後到了西苑牆外,她原本打算自己進重玄門,賀蘭卻沒有要放她下車的意思。馬蹄踢踏一路到了門券子上,賀蘭大剌剌的撩了帷幔伸頭出去,“你家大都督可在?”

    門上禁軍自然是認得他的,恭恭敬敬行了禮道,“回國公的話,大都督正同眾將議事,這會子沒法見客。國公若是有要事,請先往起坐屋子裡等一陣。等咱們大都督那裡散了,小人即刻便去通傳。”

    賀蘭哼了一聲,“怪拿大的,還要我等?要緊事兒,你不去回稟,耽誤了時候,仔細你家大都督要拿你祭刀!”

    那禁軍不是嚇大的,木著臉完全不為所動,“對不住,大都督有軍令,除非有皇命,否則議事之時一概不得叨擾。”

    賀蘭回頭無奈的攤手,“你瞧瞧,你舅舅下了軍令,我也沒法子了。”

    布暖有些失望,“既這樣,等是等不得的。勞軍爺傳個話就是了,咱們趕路吧!”

    賀蘭點點頭,笑著一指布暖,對那守門禁軍道,“這是你們大都督家的娘子,要隨我往洛陽押運典籍入庫。你回頭給大都督傳個話,請他不必憂心,本官自然照料娘子一應起居事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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