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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怔住了,牽連太廣,所有人都要為她的任xing付出代價,這不是她願意看到的。她艱難的抬起頭,“舅舅可以為他們脫罪麼?你是鎮軍大將軍!”
容與笑起來,“我都和你同生共死了,還能救誰?”
她果然遲疑了,尤其聽到那句同生共死,竟感動得要痛哭流涕。滾燙的日頭照得人暈眩,她晃了晃,顧忌得多了,越發魂魄無依。他把她圈進臂彎里,嘴唇壓在她鬢角的發上,“暖兒,別叫我傷心。走錯一步都會萬劫不復,這場較量只能贏不能輸,可記住了?”
她隔著一層水霧看他,“可是我……”
“你用不著說話,就在那裡,穩穩站著就成。”他咻咻的氣息與她相接,竊竊耳語,“暖兒,我親親你好不好?”
布暖嚇壞了,這光天化日之下,他瘋了麼!她氣急敗壞推開他,“不好,舅舅自重!”
容與臉上的表qíng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,鬆了口氣,又苦起來。他自嘲的哂笑,看吧,不出所料!剛才他真是把自己bī上絕路了,雖然是試探,也懷著拼死一搏的勇氣。如果她答應,哪怕是對他羞怯一笑,他都作好了掙脫枷鎖的準備。可惜沒有,她還是不及自己愛得深。是孩子樣的一時衝動,做不得准。
他加深笑靨,“暖兒,有時候愛qíng也需要要有萬全的準備,你懂麼?”
她淒涼的看著他,那麼是真的要親她嗎?還是又一次要她知難而退的把戲?他不了解她,也從來沒有意識到她會為他著想。甚至在她苦苦qiáng迫自己的時候,他都以為她是任xing後的怯懦。
她怎麼同他解釋?說她想和他天涯海角?讓他放棄功名富貴,陪她做個一文不名的人麼?她說不出口。愛著,又有那麼多的顧忌,qíng何以堪!
“走吧!”他來拉她的手,“耽擱了,要授人以柄。”
她縮了縮手,“既然如此,以後再不要有任何出格的舉動了。咱們恪守人倫,舅舅是長輩,長輩要有長輩的風儀。心不妄念,身不妄動,舅舅做得到吧?”
容與意外的望她,這是要撇清關係了嗎?這種雷厲風行的作風還真像沈家人,原來太過決斷也有讓人氣惱的一面!他對她單方面做的決定不予認同,只固執的拉她,“有話等事qíng過了再說,這會子到場要緊。”
橫豎她要說的都說了,當不當回事,由他自己定奪。她想他應該求之不得吧!這麼大的麻煩解決了,他一定歡欣鼓舞。她自己呢,要真正放棄恐怕是不能夠的。就假作想通了,讓他放心,不再時時防備著她。偷偷的愛,總和他不相gān了吧!
她站住腳,把手從他的掌控中抽出來,“真的不要這樣了,你碰我一下,我就痛一下。舅舅就當可憐我吧,別再把我當猴耍了。”
“布暖!”他有點氣急敗壞,“不要試圖違逆我!你若不想讓我抱著走,就乖乖的聽話。”
她臉紅起來,因為他們的爭執吸引了園裡的僕役們。再這麼下去要穿幫的,屆時議論起來,傳到母親耳朵里不得了。她只好諾諾稱是,頗láng狽的被他拉出了布家大門。
那個敬節堂,單站在外面看,就覺得yīn森可怖。青磚壘成的院牆竟然比皇城的宮牆還要高,裡頭有篤篤的木魚聲,在這密閉的城裡一圈圈的盤桓。千百年來屈rǔ的桎梏,還有滿腔的幽恨,煞不住的累累的嗚咽。這裡的天仿佛都要比別的地方矮,比別的地方暗。這樣鼎盛的時代,數不清的女人歡快的再醮,為什麼還要存在這麼滅絕人xing的地方?只為了李唐過度的放縱後,在心裡留下一點點貧乏的慰藉嗎?
布暖駐足不前,她覺得可怕。生活在裡面的女人,會有一張多麼畏葸的yīn沉的臉!她不敢去面對那個代替她的可憐人,她打著噎的對著那高牆哭,容與發急,忙給她抹淚,“你如果想連累所有人,就只管哭。你看看那裡!”他指著祠堂外守衛的衙役,“東都刺史到了,你要是叫他捏著把柄,我們這些人,一個都別想邁出祠堂大門!”
她瞪大了惶恐的眼睛朝那邊看,他知道威嚇起了作用,又道,“敬節堂里那個布暖你不用cao心,等風頭過了我有法子把她弄出去。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鎮定,拿出你先頭的氣勢來,qiáng硬些!那些人證的話沒有用,只要那女人一口咬定,誰也沒計奈何。”
事到如今只有一條路可走,她吸了口氣,邁開步子便朝祠堂里去,倒把他撂在了後頭。
這算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案子,敬節堂還有其他節婦,在那裡開衙不合適,所以公堂設在距離不遠的夏家祠堂里。穿過烏泱泱的人群到堂前時,身著絳紅公服的刺史已在案後坐著了。一絲不苟的嚴謹的臉,襆頭壓得低低的,順手翻閱卷宗,大抵是敬節堂歷月來各節婦府上繳納的錢米進項。見人進來方抬起眼,蹙眉審視一番,“堂下何人?”
布暖俯首行禮,“蘭台司簿冬氏,見過使君。”
那洪刺史點點頭,“司簿免禮,請一旁待審。”說著看見容與進來,也不顧與事主避嫌了,忙不迭起身拱手,“哎呀上將軍,許久不見!上次睦州一別,別來無恙麼?”
容與大作驚訝之狀,“是鶴年兄麼?我竟不知你從睦州調到東都來了!幾時上任的?”
原來洪刺史先前是駐守睦州的,後因陳碩真案平叛有功,方擢升至洛陽刺史。當然,來龍去脈容與也知道一些,睦州駐軍將領原就出自他的門下,洪刺史借著那將領的拂照才有今日,這點大家心知肚明。眼下算是有了底,本來還怕qiáng龍壓不住地頭蛇,如今既都是老熟人,不說偏袒,做到公正還是可以的。
“你那舅舅jiāo游廣闊得很吶,和誰都攀得上jiāoqíng!”賀蘭瞧容與在那兒周旋,嗤笑著拿手指撥了撥壓領上的金絲穗子,“看看,散了沒有?還有絛上的金印,可纏到一處去了?”
布暖哪裡有閒心兜搭他,堂上掃視一圈,夏府里的女眷都來了,jiāo頭接耳著沖她指指點點。她老神在在的轉開視線,人堆里找,也沒找見那個頂替她的人。便轉過臉問,“監史,那個‘布家小姐’還沒來麼?”
“快了,才剛公親派了幾個婆子去請了。”他嘿嘿的笑,“我還真想看看,到底‘布小姐’和你哪個漂亮。”
布暖白他一眼,垂手站著靜待。沒過多久祠堂外面熱鬧起來,三四個僕婦開道,護送著一個單薄的女人進來。那女人白衣白裙,幕籬上的皂紗連頭帶腳把人都罩住了,是什麼長相也看不清楚。
布夫人率先亮開嗓子哭起來,“我的兒,你受苦了!母親怎麼捨得下你,我的ròu啊……”
苦難中的人,哭開了就能找到共鳴。那幕籬下的人肩頭聳動著,直拿帕子掖眼淚。
過堂應訊的是要和旁人隔開的,沈氏沒法子近身叮囑她,只有高聲喊話,“暖兒,父親母親還有舅舅都在這裡。你莫怕,咱們行端坐正,就是到天上去也不能叫人家潑髒水!”
她這麼明刀明槍的數落,夏侍郎家夫人坐不住了,挺身道,“親家夫人這話說得太不中聽了!咱們沒有別的意思,坊間傳聞夫人聽過沒有?捅人心窩子的事兒,咱們求證也是應該。”
沈氏哼了一聲,“你們倒委屈?布家的苦上哪兒訴去?好好的女孩葬送在敬節堂里,我們的委屈比你多十倍、百倍!你家九郎撒手去了,我家的huáng花大閨女給他守孝做功德。到如今落不著好,無端端的懷疑咱們,還弄出這麼大動靜,讓十里八鄉都來瞧熱鬧。九郎雖死了,yīn靈不遠。他在天上瞧這你們這些做父母的,怎麼折騰他未過門的媳婦兒!”
第108章行藏
夏夫人被戳到了痛處,聲淚俱下的痛哭起來。拖腔走板的“九郎吾兒”,哭出了一些不常得見的特色。
這頭哭,那頭也哭,一時祠堂里亂糟糟沒了頭緒。洪刺史有些為難,一邊是中書侍郎的夫人,一邊是鎮軍大將軍的姐姐。說了哪頭都不好,得罪哪頭都放不下面子,他只有請公親去勸說。
公親們也為難,在邊上打躬作揖的勸,“夫人……夫人們吶,這裡是公堂啊……”
沒有人理會他們,夫人們照舊哭她們的,而且一個賽一個哭得響。仿佛嗓門低了一點兒,道理就矮上三分似的。
漸漸的,在場的人都有些受不住了,但兩家事主都不動聲色,坐在那裡很是沉著。洪刺史原本指望各戶男人能出來調停調停的,誰知道都是若無其事的模樣。他又是生氣又是無奈,一咬牙,驚堂木啪地拍在了案板上,驚得案頭上令簽文房一通亂顫。
這一板下去很有成效,夫人們止住了哭,扭過身去,憂傷無比的拿手絹掖鼻子。
洪刺史高聲打掃了下嗓子,“咆哮公堂不成體統,按罪當處杖刑。不過念在夫人們確有傷心之處,本官暫不予追究。但若再犯,就別怪本官無qíng。本官辦案從不徇私,堂上事主皆為本官同僚,咱們堂外一處吃酒無妨。但這公堂之上,王法比天大!如有得罪之處,也請諸位多包涵了。”
祠堂內外一時肅靜下來,洪刺史也尚滿意,接茬開口道,“事qíng的原委本官都知道了,不必複述。呃……敬節堂主事那頭,本官才剛也問過了話,布氏入堂三月余,不曾換過人。那麼現在要計較的,便是堂上這兩個女子,到底誰是真誰是假。”他偏頭看了白衣女子道,“本官問話你要據實以告,可記住了?”
那女子盈盈一福,“莫不從命。”
洪刺史對左右衙役道,“肅清堂內閒雜人等。布氏,取下幕籬。”
節婦容貌不能叫外人看見,因此來旁觀的都要擋到大門外去。拿一根笞杖攔腰橫梗住,要聽審也只能在遠處,裡面人的臉是看不清楚的。
那女子應個是,方除下幕籬。皂紗下是一張蒼白的臉,杏眼尖頦,倒也是個周正的美人。掃視一下堂內所有人,視線略在布暖身上一停,便轉過身去給洪刺史稽首行禮。
布暖聽見賀蘭嘖的一聲,偏過臉道,“中人之姿,和你比果然差了點。”
布暖厭煩他聒噪,“你怎麼沒出去?”
賀蘭悠然自得的搖著扇子道,“我怎麼好出去?我是國公,協同監審。我還是證人,證明你原籍幽州,我是舉薦你的人吶!”
布暖這會兒相信賀蘭是個講義氣的,雖然嘴壞了點,但是緊要關頭不會撂挑子,值得信賴。
那邊洪刺史道,“本官問你,你姓什名誰,幾時生人,何方人氏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