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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矯qíng吧!定宜咬著槽牙問他,“那您兒子在哪兒當值呀,我給他送去成不成?您看火燒眉毛的事兒,您趕緊帶上針線走吧,那兒一屋子人都等著您呢!”
馬皮匠眼瞅著火候到了,點頭說:“得,你也是替人辦事,我再推脫顯得我這人不仗義。”從牆上摘了把油紙傘jiāo給她,“我兒子叫馬連營,在後海北沿醇親王府做廚子。那小子炒得一手好菜,王爺說給誰誰送一桌席,就把我兒子打發去。像那個八碗八碟,還有點心果子什麼的,他不用人搭手,一人全能張羅齊。”
定宜一聽是醇親王府,心想倒巧得很,順嘴誇讚:“您兒子真有出息,世道再壞,餓不著廚子,是個好營生。”給他把包袱卷好了往外推人,“您快走吧,回頭下雨,走騾崴了蹄子就完了。”
馬皮匠歪歪斜斜往燈市口去了,她夾上傘直奔醇親王府。王府莊嚴,還和上回一樣,看著有些敬畏。到了阿斯門上找門房,門房沒換人,也算臉熟,手一指,“又來了你!”
定宜笑說:“您受累,我找馬連營,他爹托我給他送把傘。”
門房哦了聲,“馬廚子吃席去了,沒在。”
她不大明白,“他不就是廚子嗎,怎麼還吃席呀?他都下館子了,府里活兒誰gān吶?”
“匯賓樓上了新菜色,你當白吃啊?偷師呢!吃完了把手藝帶回來,揣在肚子裡,哪天主子點了,現做了呈上去,那是他們廚子的差事。”門房和她廢話半天,站在門檻里勾了勾手,“把傘擱這兒,他回來了我jiāo給他。王府門前不許閒雜人等逗留,回去吧,走。”
這就是宅門的規矩,侯門深似海,那麼大片園子,幾重的過廳,幾進的院落,你要想見個人,比登天還難。
定宜有些失望,她gān什麼一向很明白,可到了醇王府,總有種撞大運的感覺。想見一見王爺啊,能趕上是運氣,趕不上是命,傷嗟一下就完了。至於見了王爺說什麼呢,沒想好,無非拍個馬再奉承兩句。王爺xing子好,點個頭,把她往哪個犄角旮旯一填塞,她就能隨行上長白山了。倒不是說非得蹭著,自己不能去,主要還是怕。這幾年北方不太平,有響馬,逮住了過客就搜身搶銀子。她一個姑娘家,沒依沒傍的,萬一遇上事兒,哭都找不著墳頭。
怏怏轉過身,此處不是久留的地兒,剛想邁出屋檐,大雨點子就掉下來了,噼里啪啦往下砸,本來揚灰的路面,立刻泛起一股泥味兒來。真糟糕,她這才想起來,給人送傘,自己連個斗笠都沒帶,這下子扔在這兒了,門房上又攆人,真弄得進退不得。
王府門前,哪有讓人避雨的道理。馬還在海子邊的柳樹底下牽著呢,她橫了條心打算衝出去,上馬一通狂奔,家總能回的的。
夏季的雷雨,發作起來瘮人,天轉眼黑得鍋底似的,簡直伸手不見五指。這下子可完了,往哪兒走啊?她急得團團轉,不敢邁出去,怕一道焦雷把她劈成炭,身後門房又催促,“趕緊的吧,撞見掌事的我又得挨說。”
下著大雨把人往外轟,這也太沒人qíng味兒了。可是沒辦法,醇親王府和賢親王府本質上沒有區別,都不是什麼樂善之家,撇開王爺本人不說,底下聽差的全這個德xing。她嘆了口氣,打算遮住腦袋往外走,這時候台階那頭上來個人,撐著傘,不急不忙的,雨打濕了袍子的下擺,像薄薄的瓷胎上了濃重的釉,有種煙雨過後的曠遠。
想是王府的人吧,總不能也是來避雨的。她腳下略頓了頓,看那人傘後的臉。他把傘熄了,紫金髮冠紅組纓①,四周圍雖昏暗,他的眉眼卻在檐下燈光里愈發顯得清晰鮮明。
日理萬機的人,弦兒繃得緊。他抬眼看她,應該還記得她,語氣很熟稔,“來了?”
定宜有點侷促,吶吶地應個是。回過神來,忙給他打個千兒,“王爺您吉祥。”
他抬了抬手,“起來吧,這回又是什麼事兒?”
☆、第14章
定宜窒了下,笑著說:“您誤會我了,我今兒是特地來向您請安的……順便給您府上馬廚子送傘。”
下下人有上上智,答得也算巧妙。弘策一笑,“難為你還惦記來給我請安。”
她正了顏色向上拱手:“王爺幫了我們師兄弟大忙,我時時都記在心上,從不敢忘。今兒來也是想說,您替我們賠了狗,不能讓您吃虧。我和師哥商量了,多少貼補點兒,只是……要請王爺寬限些,我們窮,容我們逐月拿了俸祿還。”
說這話,底氣不足,但態度很誠懇,衝著這份踏實也覺得忙沒白幫。他說:“我這兒沒什麼吃虧不吃虧的,都是走的人qíng兒,底下包衣上孝敬,用不著惦記著。”
“那也是您的面子,要不是衝著您,狗不能路遠迢迢從陝西送來。小的實在無以為報,好好給您磕個頭吧!”定宜確實覺得人家受她一個大禮很應該,他們這些小人物不講究膝下有huáng金,身無長物,磕頭就是表達謝意最好的方法。
弘策適時攔了一把,“不興這套,跪下味兒就不對了。”
王侯接受叩拜,在他們看來像打千兒一樣尋常,十二爺叫免了,夠她說一車好話的了。她朝外張望一眼,問:“王爺這是打哪兒來呀?沒瞧見您的轎子,你自個兒一個人?”
他點了點頭,下半晌從軍機處出來天就yīn沉了,沒有大太陽,願意獨自走一走。幸虧西華門上給預備了傘,走在雨里,不至於淋得太láng狽。
“唉,您跟前人沒盡心,怎麼能讓主子一個人呢。您看這風雨雷電的,忒嚇人了。”她遺憾式的嗟嘆,“我要是在您身邊伺候,我背著您。您看您鞋都濕了,裹著多難受啊。”
他這人,說奉承話的時候可以頂著一張一本正經的臉。狗搖尾巴的人他見過太多了,數他這個不算討厭。孝心足夠,就是口氣太大,這麼點兒小個子,提燈籠差不多,背人就太遠了。
他拿懷疑的眼神看她,定宜意識到了,老大的不好意思,打著圓場支吾說:“您別瞧我個兒小,我有力氣。”
弘策散漫整了整衣袖道:“連傘都沒有,背著我,我還得給你打傘。”
這個問題她真沒考慮過,見他勾唇看她,登時紅了臉,“我明白王爺的意思,前兩回我盡給您添麻煩了,弄得我在您跟前一晃悠您就頭疼……往後我覺得我不會再出什麼事兒了,大伙兒都知道我認識您,誰都不敢難為我。”她頓下來,舔了舔唇又道,“可我想著,要是能在您身邊伺候,那您就更不用擔心我了……”
這人挺有意思,拐彎抹角三句不離其宗。大概以前被欺負怕了,沒人拿他當事兒,就想進王府找靠山。只可惜王府侍衛和大內侍衛一樣,都是親信裡頭選拔出來的,自小受訓練。半路出家的幾乎沒有,他這樣的qíng況,從來不納入考慮範圍。
“我不擔心你。”他淡淡道,“兩回都是湊巧,能幫上忙的順便搭把手,幫不上的我也不攬事。”
她給晾了一道,很覺得尷尬,“這……也是王爺心疼我麼。”
他怡然一笑,轉過臉看檐外,瓦片上滴水成流,滔滔而下,一場豪雨緩解了入夏以來的旱qíng,雨勢越大,他心境便越開闊。王府先前半掩著門,門房到這會兒才發現他回來,忙出來相迎,被他一個眼風打發了。他背手而立,對著空曠的街面長出一口氣,又側過眼看那孩子,“多大了?”
定宜一凜,呵腰道:“回王爺,小的每年重陽長一回小尾巴,九月初九就滿十八啦。”
他覆審視他兩眼,“看不出來,我以為至多十五六。”
她咧嘴笑著應承,“是,小的長得慢,顯年輕。”正常爺們兒十七八早長出大高個兒來了,她是沒辦法,就算來倆人一個扽頭一個扽腳,扽脫了節她也還是那樣。人家客氣的說她長得“後生”,不客氣的管她叫矮子。其實也不多矮,就拿眼前這位王爺比較吧,將將也能夠著他的肩頭。醇親王個兒很高,兩條大長腿,所以定宜和一般女人擱在一塊兒算高挑的。當然了,硬往男人堆里扎,顯然排不上號。
弘策沒見過這麼夸自己的,愈發覺得他有趣,就問他,“你毛遂自薦好幾回,怎麼?現在的手藝學得不好?”
定宜搖頭說:“不是,師父師哥都很顧念我,活兒不累,掙的俸祿也夠餬口,這不是……行當不雅嘛。好好的人,咔嚓一刀就身首異處了,我瞧多了,心裡不好受。”
“斬首的都是作jian犯科的罪人,殺了也就殺了。”他略蹙了下眉頭,“這麼說你是害怕?”
“不是。”她挺起了胸膛,“我膽兒可大了……”
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爺有意捉弄她,沒什麼徵兆,一個炸雷突然劈了下來,勢頭很猛,甚至可以看見電光火石滾過地面。她喝地吸口涼氣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弘策見了不由笑起來,“膽兒可大,就是這麼個大法?”
她心裡撲騰著,被他嘲笑了覺得很掃臉。他是耳朵不方便聽不見,自己耳朵好使,轟地一聲砸在身邊,不嚇著才怪呢!
她囁嚅著待要回話,他的神qíng一忽兒又變得落寞了,低聲道:“我小時候怕放爆竹,宮裡每逢過年會預備各式的煙花和二踢腳,成排擱在太和門外。兄弟們都去湊熱鬧,幾個哥子膽兒大,chuī紙捻子點引線,我就捂住耳朵躲在邊上。pào竹勁頭足,咚地一下蹦上天,站得近點兒,腳下青磚都帶顫……”他長嘆一聲,唇角勾起個嘲訕的弧度,“現在呢,雷炸在我耳朵邊上我也聽不見了。人就是這樣,閉目塞耳,反倒扛得住事。”
他這麼說,定宜挺意外的。她知道這位爺不容易,經歷得比其他王爺更多,不是在喀爾喀待了十來年嗎,他過去不大受待見。
搜腸刮肚想找幾句說辭安慰他,他卻把手伸了過來。她愣了愣,這是要拉她一把麼?她看著那手,袖頭流麗的雲紋映襯著雪白的皮膚,骨節修長。那指尖啊,跟蘭花尖兒似的,一撓就能撓到人心上去。
她猶豫也汗顏,自己是個糙人,怎麼褻瀆這份尊崇呢!下意識在衣襟上擦了擦,這才把手遞過去。
他的掌心溫熱,積蓄著力量,就那麼一提溜,她就給提溜起來了。她把五指蜷起來藏在身後,手裡空空的,卻又像抓住了什麼,沖他笑道:“王爺玩過竄天猴麼?把杆兒cha在磚fèng里,點上了嗖地竄到半空,啪一聲炸了,離得遠,也不鬧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