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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桐過去了,掖著鼻子說:“你昨晚上睡在鹹菜瓮里了?一股子酸腳巴丫的味兒!”
那金說:“別提了,小樹撂下活兒跑了,兩隻鳥兒怎麼辦吶?沒人gān我得gān,收拾籠子清理鳥糞,沒留神,”他叉開五指往前一伸,“糊手上了。”
沙桐險些被他碰著,趕緊往後退了一大步,“得得,這是你們主子賞你的好處,拿胰子洗洗吧!你gān什麼來了,這一大清早的。”
那金訕訕把手背到了後頭,踮起腳往殿門上瞧,“十二爺起了沒有?”
沙桐皺了皺眉,“我們爺最自律,天天起得比jī早……怎麼著,你找他有事兒?”
“不不,”那金擺手不迭,如今是敵對的兩個陣營啦,冒冒失失找十二爺,不給一刀削了才怪。他心有戚戚焉,縮手縮腳往遠處指指,“我找我們樹兒,七爺傳她,有話要吩咐……桐子,咱們是自己人,話不背知己。不是我說啊,十二爺這麼gān真不厚道,沐小樹好歹是七爺旗下人,又是正大光明進賢親王府的,主子沒把她送人,她自己擇高枝兒不回去了,那怎麼成啊,哪旗都沒有這規矩不是?十二爺瞧上她是她的造化,可也不能一句話不jiāo代把舊主扔在一邊吧,不管她是男是女,做人得講道義,你說是不是?”
沙桐抱胸靠牆,斜著眼睛打量他,“你別在我跟前絮叨,換了你,這話敢和主子說?主子的事兒多早晚輪到咱們做奴才的過問了?由頭至尾我都在旁邊看著,照我說,你們七爺辦事才真算得上不厚道呢!好好的大姑娘,他霸王硬上弓,叫人家怎麼想?到現在還撂不下,得看人家姑娘待見不待見。有上回的事兒,我看懸。你也勸勸他,天涯何處無芳糙哇,非揪著,大伙兒跟著煎熬。”
胳膊肘到底往裡拐,各自都向著各自的爺。那金很不平,“這話說的,誰也不知道小樹是個女的,我們主子是真喜歡她,你不說七爺痴心,怎麼還這麼喧排他呢!得,我不和你磨嘴皮子,勞你駕給小樹帶個話,主子叫她,讓她麻溜應卯。這會兒八字都還沒一撇,別充得人五人六的。七爺放話啦,她不回來不要緊,回頭上順天府找她師父去,問問他怎麼教的徒弟。徒弟不成器師父兜著,她要享福自去享,欠下的債讓她師父師哥還,就這麼著吧!”
那金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,沙桐站著gān生氣,嘴裡嘀咕著:“什麼將軍帶什麼兵,還痴心呢,我看是糟心吧!”琢磨了下,確實不能就這麼掩過去,旗籍可以做手腳,烏長庚一個大活人,七爺要給小鞋穿,真不大好應付。
他回過身進了上房,十二爺在配殿和人議事,欽差在外不是放鷹,撒出去就撒出去了,得隔三差五給朝廷回事兒,給皇上太上皇寫平安摺子。十二爺人不在,屋裡只有溫姑娘一個人,他進去的時候她正在地心旋磨呢,他上前招呼,“您坐會兒,我讓人送兩盒點心來?”
定宜搖搖頭,“我剛才聽見那金的聲音,他來過了?”
沙桐說是,這長那短把話傳到,她聽了略頓了下,“人在家裡坐,禍從天上來,我師父師哥沒沾我的光,反而被我害得不得安寧,這罪過太大了。我昨兒夜裡想了挺多,十二爺和七爺到底是弟兄,朝廷這趟差事才辦了一半不到,往後還要共事,為我鬧得勢不兩立,傳出去對十二爺不好。我思來想去,還得回原處當值,七爺這人好好疏導,他也願意聽人意見。”她回身從帽筒上取了暖帽戴上,笑了笑道,“您代我和十二爺說一聲兒,我走了,讓他別著急,我自己能把事辦好。”
她就是這樣,自立慣了,男人在不在,她照樣有主心骨。沙桐心裡讚嘆,這也是她讓人敬重的地方,十幾年咬著牙過來,不說有了十二爺她就趴下了,不是的。她還權衡利弊,回去不單是為師父,也是為十二爺。七爺這狗脾氣,大家都能看不能動,他心裡痛快。要是單把他排除在外,他得不到qíng願毀了,就這臭毛病。十二爺跌進紅塵里,一門心思想著天長地久,沙桐憋了好些話,礙於尊卑不能隨意cha嘴。如今溫姑娘不點自通,那就再妥當沒有了。這姑娘仗義,不讓人費心,自己知道利害,有了這份俠氣,方才配得上他們十二爺。
他叫人拿傘來,撐好了遮在她頭上,“外頭下雪,我送您過去。容我多句嘴,到了七爺那裡您多小心,萬一有什麼就大聲喊,我在外頭布置了人,您放嗓子一準兒闖進去救您。要說您吶,我覺得挺不易的,我們主子也沒看錯人。所以您保重自己,十二爺是個有擔當有算計的真爺們兒,眼下艱難不要緊的,將來好日子等著您呢!”
定宜笑起來,“別您啊您的,我聽了不自在。我自己瞧得真真兒的,不因為十二爺厚愛自命不凡,也不因為出身不好妄自菲薄。我就是我,還和原來一樣。”
沙桐愈發欣賞她了,能有這份氣度,首先這人就厚重沉得住氣。他笑著應承:“說真的我還是習慣叫您小樹,這名字多俏皮呀。您的大名一聽就是大家閨秀,是個能和十二爺並列的好名字。這小名兒呢,就顯得您特別頑qiáng。您想小樹啊,頂風冒雨的,往上竄,長著長著就成參天大樹啦。”
兩個人說笑著回到定宜下處,沙桐走後她換了身衣裳,長袍馬褂牛舌頭,收拾得妥妥噹噹的再上七爺院裡。她是鳥把式,還得接著伺候兩隻鳥,要不留她無用了。
心裡是有點兒怕的,昨天被他這麼欺負,想起來渾身起栗。可是不見不成,還沒到寧古塔,這一路同行,能避諱到哪裡去?她硬著頭皮走,過跨院的時候幾個戈什哈眼神古怪,等她過去了就jiāo頭議論,她也不放在心上。不論真假她gān了十好幾年男人,京爺們兒愛誰誰的度量,她學得爐火純青。
風卷著雪沫子一去三千里,她打簾進屋,細雪跟著飄進來,落在檻內的地毯上,眨眼就化了。她沒敢抬眼,七爺的袍角在前邊不遠處,她還像以前一樣掃袖打千兒,“給主子請安。”
七爺先前滿肚子不服,屋裡屋外來回折騰。想著見了她拿什麼態度應對呀,怎麼和她擺事實講道理。明明攢了一筐話,可是從她進屋那刻起全忘了,詞窮了,居然又羞又臊不敢正臉兒看她。說實話一個男人這麼為難一個女人,擺在檯面上終歸說不響嘴。他挺後悔的,對人動粗,扒衣裳按炕上,這是qiáng盜所為,現在回憶起來簡直像做了個噩夢。他怎麼能是這樣的人呢,當時八成是中邪了。他想對她道個歉,說自己禽shòu不如,想想沒能出得了口。好歹姓宇文嘛,自己成禽shòu了,金鑾殿上萬歲爺不也給拉下水了?他在大節上還是比較端正的。
人家cha著秧呢,不能叫人老躬在那兒,別彆扭扭扔了句“起喀”。偷眼看她,她倒是挺從容,轉過身料理鳥兒去了。他愁腸百結,想和她說話,總覺得張不開嘴,放不下面子。還是她先起了頭,問:“早上您餵過鳥兒了?食水呢?”
他乘機挨了過去,“都給完了,我怕你不回來,兩隻鳥兒沒著落,餓死了怎麼辦吶,花好幾百兩買的……樹啊,昨天我莽撞了,對你不住,你別生我氣。你說我怎麼能這麼混呢,那事兒一定不是我gān的。”
不是他gān的,難道是鬼上身嗎?定宜抬頭看他一眼,“這兒冤魂是挺多的,發配出來沒人過問了,就跟牲口似的被隨意處置,主子看得過眼?”
嘖,心眼兒真好。七爺忙道:“回頭我把莊頭叫來,莊子裡的阿哈得重新整頓。gān活沒白天沒黑夜的,都是人生父母養的,不能這麼作踐。”他諂媚地笑笑,“還有哪兒不好你只管發話,我替你辦妥。就是別惱我,我打今兒起改過自新了,你給我個機會,咱們從頭再來成嗎?”
她垂著眼說:“我還給您當差啊,和從前一樣。”頓了頓又道,“我來前想了幾句話,想對您說,您願不願意聽?”
七爺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,就跟犯人等定罪似的,不知道她是要讓他超生,還是要把他打進十八層地獄。誠惶誠恐坐了下來,手往前比劃了下,“不用問,當然要聽。你坐……”看她要張嘴,慌忙叫打住,“你可想好了,話說委婉點兒,我脾氣不好,受了刺激把持不住自己。你先說,說完了我再說。”
定宜吸了口氣,“主子,我昨晚上住在十二爺那兒了,您知不知道?”
存心往傷口上撒鹽啊,七爺胸口猛地瑟縮了下,“能繞開這個說嗎?雖然你不願意跟我,我這兒還愛慕著你呢,你往我心上捅刀子,不太好吧!其實我特別痴qíng,你瞧以前你是男的我喜歡你,自打你變成了女的,我更喜歡了。我不在乎你和老十二那些嘎七馬八的破事兒,我自己堅定著呢。頭前兒和那金也說了,只要你肯回頭,咱們既往不咎……那什麼,你們昨晚上出事兒了嗎?”
不管怎麼樣她也是姑娘家,七爺不識眉眼高低一通瞎問,把她弄得面紅耳赤。這問題回答不好,不回答又不好,含糊在裡頭,捂久了要成壞疽的,gān脆直截了當,“昨天晚上我都把話都和您說清楚了,過了一夜我還是這想頭。其實主子,我這人真沒什麼了不得的,我就是個窮丫頭,坑蒙拐騙的混日子餬口。我最對不住您的就是隱瞞自己的qíng況,非到您跟前做戈什哈,現在腸子都悔青了,給您造成這麼多的困擾,不是我的本意。其實我想了想,您瞧上我,還是因為這一路沒挑揀。一大幫子糙老爺們兒在一塊兒,矮子裡頭拔高子,就顯出個我來了。等咱們回了京城,那花花世界要什麼有什麼,我就不成氣候了。所以主子您先忍著點兒,往後好姑娘多著呢,再一打量我,壓根兒沒法瞧了。”
七爺覺得她說得不對,“你不好?不好弘策能舍了老臉和我明搶?你呀,旁的都別說了,我剛才突然想明白了,你們姑娘就喜歡人哄著,光圖眼巴前繁華熱鬧。老十二會放燈,放燈有什麼了不起的,我買一百隻羊,我讓你放羊。再劃一片糙場給你,你能薅羊毛擠羊奶,轉手換銀子啊,比燈qiáng多了,正經是個產業。我不玩兒虛的,我最愛務實了,爺不能做皇帝,就剩撈錢這一項愛好,所以我們家有錢吶……”
屋裡這麼說,隔窗聽牆角的那金不住嘆息,心說這位爺真沒救了,巴結女人就要照她們喜歡的來,花前月下的當口談務實,人家放燈他放羊,能是一樣的嗎?虧他府里幾房福晉,當真是指婚得來的,不願意花心思,人家跟著他也是嫁jī隨jī。這麼不解風qíng的主兒,張嘴閉嘴錢,除了膚淺就剩銅臭味兒了,怎麼和隨風入畫的十二爺比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