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頁
所謂的蟲鳥不分家,鳥市上這點特別的明顯。有養鳥的也玩兒蟲,蛐蛐蟋蟀的,那是正經愛好,買回去大爺似的供著。還有一類是依附鳥兒找飯轍的,比方螞蚱、蜘蛛,就是叫鳥進活食兒,那些都是鳥的盤中餐。
他們進的那家是全鳥市門面最大、品種最全的一家,什麼畫眉、紅子、jiāo嘴、伯勞都有。定宜一看見籠里那些活生生的鳥兒又來jīng神了,那妙囀之音仿佛靈丹妙藥,一下治癒了她千瘡百孔的心。
掌柜是個中年胖子,大腹便便,腰帶足有三尺二。滿臉堆笑上來打千兒,親親熱熱招呼弘策,“喲,爺您來啦,快裡邊請!今兒看什麼鳥兒?您來得巧了,剛進的一批鸚鵡和huáng鷹。”
弘策對鳥沒有研究,轉過臉看小樹,“盡著挑吧,不一定非得照原樣買。”
“先瞧原來的吧,怕七爺心裡放不下,買一樣的能彌補彌補。”她轉身和掌柜的搭訕,“請問您吶,您這兒紅子和百靈有好音的沒有?”
掌柜的一看這侍衛懂行,笑嘻嘻chuī噓起來:“不光好音吶,huáng鳥‘七字炸’、紅子‘腔腔音’、畫眉‘學小孩兒器’……要什麼有什麼。您要紅子和畫眉?您來看這兒……”往鳴叫類的地方引,指點道,“咱們鳥兒是這條街上最齊全的,套子活使起來不費勁,不是好鳥兒咱們不上櫃。您是行家,十三套者是上品您知道。就這個百靈,學葦柞子、學山喜鵲,還有什麼公jī打鳴、母jī下蛋,伯勞jiāo尾……全套本事。您買回家,包您不吃虧,還給您長臉呢。”
做買賣靠的就是一張嘴,chuī得神乎其神,把人忽悠蒙了jiāo易就成了。真要會十三套的鳥兒價格定然不菲,在京的時候聽說克勤郡王一隻鵪鶉花三百兩,要是百靈會活兒,那價碼可了不得。
定宜有點退縮,也不盯著百靈了,轉過去看鸚鵡。弘策一旁看著知道他怵錢,問掌柜的,“什麼價兒?”
掌柜的看是外來客,能宰則宰,一隻手往外比劃,“五百兩一文錢不賺您,這麼好鳥兒,調理出來花的心思不老小。您細看看這毛色爪子,多漂亮吶!”
定宜聽了回過身來,“五百兩能買一隻海東青,您這價太過了,過猶不及您知道,開得這麼高,誰敢還您呀。”沖弘策拱拱手說,“十二爺,臨街鋪子多了,不是非得這兒買。咱們有的是時候,一家一家慢慢瞧就是了。鳥兒好了也得比價,您說是不是?”
他擠眼,弘策明白了,這叫煞xing兒,先往下壓一壓,回頭談起來好說話。
掌柜的呢,一聽有點懸,不為他們要上別家,就因為這序齒稱呼,還有外頭牽著馬的太監。誰家沒事兒生這麼多孩子,都排到十二了,不是王府出身就是宅門兒大爺,得罪不起、得罪不起。忙呵下去半個身子,“價兒好談,我開價您還價,天經地義嘛。您再看看紅子,正宗邢台將軍墓的貨。但凡家裡養雲雀、huáng雀的,都得請只紅子當師父,這鳥兒聲口好,叫起來能滴水。”
弘策不耐煩聽他囉嗦,直截了當道:“不要虛高,也不讓你虧本,兩隻一塊兒報個價吧!”
掌柜的吮唇琢磨,“這麼的,七百兩兩隻全拿走,不和您玩兒半點虛的。”
定宜瞧十二爺要點頭,忙cha話道:“不成,一口價五百兩,多一文都不加。不光這樣,鳥籠子得換,紅子換金星烏木曬槓,百靈用銀蓋板兒。您自己衡量,能出手咱們就要了,萬一叫您賠本兒,咱們也不qiáng人所難。”
弘策瞧他只覺好笑,是個jīnggān人兒,市井裡不是白混的,還知道討價還價。自己出身帝王家,開衙建府后庄園田產從來不過問,都jiāo由下人打理。雖家法嚴厲,下人掌事刮油,哪個王府都免不了,他也不那麼計較。如今兩隻鳥別說七百兩,只要瞧著好,就是一千兩他也打算買,可是小樹這麼一來,他就沒什麼可說的了,一切聽他安排就是了。
那個掌柜的掙扎了半晌,說不賣,好歹裡頭有油水;說賣,利潤和他預估的差了一截,便覺不怎麼好定奪。
定宜笑道:“您別算了,我小時候跟人粘過鳥兒,您往上推一輩兒,這鳥兒的爹媽十個都不值一兩銀子,調理鳥兒是一本萬利,您費點工夫,轉手就買二百五十兩,不算冤枉了。”
掌柜的想想也是,“大晚上的生意,我也不咬死了,算jiāo個朋友吧。換了早市,七百兩少一個子兒我都不賣。”
既這麼就成jiāo了,定宜樂顛顛去挑鳥兒,百靈挑紅腿大嘴叉子,膀花清晰的,紅子挑大頭棒尾白腿,頂毛黑亮的。選成鳥還有個順口溜,叫“遠看鳥全身,近觀腿和頭,走近用手捅,看它走不走。”什麼意思呢,挑鳥除了賣相還要看xingqíng,膽兒大的持重,膽兒小的不易訓熟。最後兩個鳥分別攥在手裡試了勁兒,都不虧膘,這就成了。
掌柜的看她這麼折騰,感慨道:“早知道您這麼能挑,打死我也不能賣啊!”
定宜回頭笑道:“都談妥了,可不帶反悔的。”兩隻籠子提溜在手裡,十二爺才從袖袋裡拿銀票出來,錢貨兩清便出門去了。
本來還說挑模樣相近的悄悄填上,其實鳥兒細看,每隻都長得不一樣。定宜一路上和十二爺談鳥經,最後說起錢,份外愧疚,“又花您五百兩,把我賣了窟窿都填不上,我這回欠您欠大了,連同上次那細狗,給您做一輩子長工都不夠償還的。”
他只是笑著不說話,定宜怕他沒看見,趨鞭趕上去,手指點了點他的胳膊,“十二爺?”
他的眼睛和嘴唇彎成極好看的弧度,點頭說:“我知道了,那就攢著慢慢還吧。一輩子那麼長,總有還完的時候。”
他總是這樣,從來不讓人感覺壓迫,一直是那種鬆散的處事態度。可他越不計較,自己越是感覺難堪,帶著歉意輕聲說對不住,“我就是個廢人,沒您我活不下去似的……”
他略沉默了下,“我一直很遺憾,聽不見聲音,對我來說人都是不完整的。”
定宜啊了聲,心裡鈍鈍一陣痛,“您想聽我的聲音麼?”她想了想,拉起他兩根手指壓在自己脖子上,“您瞧,我說話,這樣您就聽見了,是不是?”
十二爺的眼神澄澈,就是書上寫的清輝映碧海。生動的一抹浮光飄過去,細細的笑從嘴角一直蔓延至眼底,定宜覺得,世上大概再也沒有人的眼睛能美過他了吧!
作者有話要說:①高碎:亦稱“高末”,舊時北京所特有的一種茶葉,實際上就是茶葉店篩茶時篩出的茶葉末。
☆、第34章
進大宮門,沒走幾步就看見燈火杳杳下站著一個人,抱胸而立,氣勢如虹。定宜心頭一驚,那不是七爺是誰?時候明明還早啊,他不是出去找樂子了嗎,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?
趕忙緊走幾步上前,呵著腰問:“外頭沒意思?主子這就回來了?”
他說:“沒心qíng,什麼玩意兒,花魁長得膀大腰圓,坐在腿上能壓死人,這地方男人怎麼活得這麼苦巴巴兒的……”說著往他身後看,老十二從門上進來了,他有點生氣,囑咐他的話他壓根兒沒往心裡去,自己前腳一走,後腳又攪合到一塊兒了。他這會子什麼念想呢,就像討回來的媳婦不戀家,跑溜了腳了,老要往外竄,管都管不住。他不由乍起了嗓子,拉著臉問,“gān什麼去了?主子一走奴才就胡天胡地,這是哪家的規矩呀?”
定宜知道他要發火,縮著肩把手裡籠子往上舉了舉,“奴才求十二爺帶我買鳥去了。”
“買什麼鳥兒啊?”七爺一頭霧水,“你是養鳥上癮,自己也打算弄兩個玩玩?”低頭打量籠子,“不錯啊,這麼好的鳥兒,難得。”又看了看弘策,“怎麼著,你們jiāoqíng到這份上了?兩隻鳥不便宜吧?”
弘策臉上淡淡的,也沒拐彎抹角,直言道:“這鳥不是給她的,買了是為你。你原先那兩隻鳥叫人毒死了,小樹怕你難過,新鳥帶回來,好讓你分分心。”
七爺目瞪口呆,“什麼?兩隻鳥兒死了?”
定宜眼裡含著淚,囁嚅道:“今早從您那兒回來,在花園裡曬了會兒太陽,後來就不吃不喝的,沒入夜就全死了。”邊說邊跪下磕頭,“是奴才的疏忽,沒好好照料它們,主子有什麼氣就往奴才身上撒吧。奴才到您門下,差事沒辦好,沒臉見主子。您打我罵我,我心裡才好受。”
“你倒好受了,我呢?”弘韜太震驚了,他的鳥就這麼稀里糊塗死了,簡直不可思議,“早晨還好好的,怎麼說死就死了……起來、起來……剛才說遭人下了藥,是誰gān的?”
“要查不難,行宮內苑不是人人能隨意進出的,戈什哈都住在西七所圍房裡,要進宮就得過門禁。咱們才到,這裡伺候的太監宮女也沒誰有這個膽兒,必定是先前有過節的,毀人飯碗報私仇。”轉頭問沙桐,“你找當值的人打聽清楚沒有?今兒辰時過後哪些人走動過?”
沙桐道:“回爺話,咱們醇王府的人非召不得入宮,奴才查了門禁上記檔,只有七爺府上侍衛廖大頭和錢川進過內苑。”
定宜啊了聲,“廖頭兒在花園裡還和我搭訕來著,當時只有他一個人,並沒有看見錢串子。難不成是玩兒調虎離山,這頭引我說話,那頭偷著給鳥兒餵毒?”
事qíng明擺著了,都是有勇無謀的匹夫,想一出是一出。以為鳥死了會怪罪伺候鳥的人,可惜顧頭不顧尾,一彎腰,腚都露出來了。
“今天給鳥下毒,明天就敢毒死人。”弘策道,“國有國法、家有家規,宮掖之中行兇,消息泄露出去,七哥回京沒法jiāo代。做奴才的對主子不忠,明知道鳥是主子心愛之物,為泄私怨加以毒害,這樣的人就該拿來好好做筏子,以儆效尤。”
七爺的憤怒像臘月里打雷,帶著某種悽厲驚惶的味道,揚聲叫那金,“姥姥的,把壽恆、廖大頭和錢川都給爺叫來,今兒不處置他們,宇文兩個字倒起寫!”
七爺一陣風似的捲走了,定宜惶惶看十二爺,他安撫式地一笑,對沙桐道:“把那天在燕子河驛站起鬨的侍衛都叫來,離心離德的一伙人,要爛從芯里爛起。他們不招自有人招,要不就是狗咬狗一嘴毛,也不賴。”
他這麼說,定宜一旁聽著,覺得十二爺真不是表面看上去這麼簡單。他是溫潤的人,可是當得果斷的時候也雷厲風行。不過話又說回來,自己認識他才兩個多月,這麼一點時間,要了解一個人還遠遠不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