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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就說定了,上哪兒都有個尾巴跟著,即便不qíng願也擺脫不掉。
沒轍了,大伙兒吃飯吧,吃完了收拾收拾,該gān嘛gān嘛。
北方的冰雕有名,像極度嚴寒里盛放的花兒,一提冰燈,個個都知道。綏芬河的燈市漂亮,鋪排在大綏蘇河水域最寬的一片冰面上。這個月令封凍得厲害,腳底堅冰幾丈厚,形成了個天然的,未著色的平台。人在冰上走,在林立著的形形色色的冰山裡穿梭,這兒點個紅色的燈,這一片就紅色的。那兒點個藍色的燈,那一片就是藍色的。逛完了這處轉到那處,一抬頭,原來你也在這裡,素不相識的也可以莞爾一笑。
定宜對這片琉璃世界的喜歡,打從小時候起就深植在心裡了。她記得那會兒不過四五歲,逢著過年了,什剎海結了凍,三個哥哥就尋摸好了冰車,要帶她出去玩兒。那個冰車呢,也就三尺見方的小玩意兒,雕得像模像樣的,有層層翻卷的雲頭,像戲台上西王母游幸時候的的乘駕。底下拿棱鐵充冰刀,上邊高高豎著小旗杆兒,掛著手書的“大大大王”。兄弟三個圍作一個圈,互相推動那冰車,定宜就坐在車上,往來之間只聽見呼呼的風聲,還有自己克制不住的尖叫。
現在一切都遠了,兒時的記憶一閃而過,想要打撈,卻發現兩手空空,拾不起來了。
她在河沿的小攤上買了盞燈,簡簡單單的竹篾糊彩色紙,拿三根線吊在小棍兒上,就這麼挑著,走走停停四下觀望。擦肩而過的都是陌生人,她怔怔的,不知怎麼湧起一股淒涼來。回身看,燈火闌珊處有熟悉的臉,被那奼紫嫣紅一暈染,也顯得有些迷離了。
七爺論起玩來是行家,他滑冰滑得好,也不等他們想轍撂下他,自己找了個能下注的地方給自己壓了一兩銀子,這就和別人槓上了。弘策有時候真覺得這人琢磨不透,明明揎拳擼袖下定了決心要搶人的,中間打個岔,遇見吸引他的新事物,他就跑得影兒都找不著了,套句太上皇的話說,“這人狗啃月亮沒處下嘴,倒也妙”!
老七換了鞋和人較量去了,三兩下滑出去,手腳靈活,像水面上掠過的鳥兒,一閃就不見了蹤影。定宜有點擔心,“這裡人生地不熟的,七爺貪玩兒,沒的出了岔子,那些披甲人不好惹。”
弘策道:“他自己有分寸,又不是孩子,要人手把手扶持著。”旋即在她指尖握了握,問她冷不冷,“前頭有個攤兒,咱們上那裡坐著等他。”
這是個拿氈子圍起來的小窩棚,三面擋風,一面招攬生意。這樣冰天雪地里,看人來人往,熱乎乎喝碗奶子是個不錯的消遣。
定宜要了兩個吊爐燒餅,拉他圍著爐子坐下來。這爐子是用來熱茶湯的,大茶吊子下面透出紅的炭火,她眯眼抱住腿,火光掬了滿懷。隱隱聞見餅香,深嗅一口道:“越等越餓,這裡的燒餅和咱們城裡的不同,這裡的個兒真大,一個頂倆……勞您駕,給咱們多放芝麻。”
老闆是個六十開外的小老頭兒,顴骨很紅,看模樣不像本地人。慡快地應了一聲,三個指頭像勺兒,剜起來一撮拋灑過去,頓時清香四溢。就手倒兩碗蘇油茶遞過來,茶湯厚重,弘策抿了口,笑著讚嘆:“喀爾喀的味道。”
那老闆聽了很訝異,撲了撲手上麵粉道是,“敢qíng這位爺到過喀爾喀?”
他夷然道:“做買賣時路過,喝了他們的茶,喝過一回能記一輩子。喀爾喀離綏芬河有程子路呢,您老人家大老遠的上這兒發財?”
老頭兒學了一口東北話,就是舌頭轉不過彎來,發音還留有蒙古那種含混不清的調調,搖頭說:“沒辦法,喀爾喀十二部自己窩裡鬥,劃地皮分領地,鬧得牧民連糙場都不敢去。活路給截斷了,留在那裡等死麼?gān脆把牲口都變賣了,閨女嫁在綏芬河,舉家遷到這兒謀生得了。”
弘策蹙了蹙眉,“喀爾喀近來不太平麼?我和那頭互通jiāo易,倒沒聽說這樣的事。”
老頭把爐膛開開,火筷子往裡一伸,把兩個燒餅夾了過來。擱在盤兒里,倒上一碟醬、一碟辣子,手上忙活嘴裡應道:“您是過客,做買賣的怕動搖根基,報喜不報憂也是有的。面上一派繁榮吶,給這兒皇帝上摺子,駐軍都統說百樣俱好。好就好吧,皇帝只要喀爾喀不反,管他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。”
弘策呢,這輩子和喀爾喀脫不了gān系,但凡聽說那頭又出事兒,心裡必定牽腸掛肚。定宜見他心事重重,在他手上按了下,暖暖的眼神,暖暖的笑意,摘了一塊餅子餵他,寬慰道:“天塌了有高個兒頂著,這回的買賣辦成了勤往園子走動,父子間雖是至親無盡,疏遠了也不香甜。我旁的不懂,但是知道老話說的家和萬事興。”
這個他也想到過,但是因為心氣兒盛,不太願意低這個頭。自己心裡委屈,在喀爾喀十來年,自認為不能吃的苦也吃夠了,再糟能糟成什麼樣?只是怕她擔心,輕描淡寫道:“我省得,年輕時候想得不周全,現在多少明白了些,回頭就照你說的辦。”
兩個人相視一笑,平實而溫qíng。從餅攤兒辭出來的時候將近亥正了,過大年呀,家家戶戶放pào竹,二踢腳驚心動魄的響聲此起彼伏。有錢的人家放煙花啦,絢爛奪目的花式在漆黑的夜幕上竟相綻放,他們並肩站著看,火樹銀花倒映在彼此眼眸,乜起眼皮來,怕留不住。定宜緊了緊暖兜說真好,“這個大年夜咱們在一塊兒,以後年年歲歲都在一塊兒。”
他張開披風,大大的兩翼把她緊緊包裹起來,低頭在她耳邊說:“只要你不厭煩我,我年年歲歲守著你。”
這樣的感qíng,不該再存任何懷疑了,可是不知為什麼,總覺得未來遙不可及。即使他在她面前,還是觸摸不到。她仰起臉,把唇貼在他的下頜,“我老覺得自己像在做夢,哪天夢醒了,你就不見了。”
相愛了就得適應突如其來的患得患失,她知道自己有點傻,這話避開他的視線,像是喃喃自語,愈發摟緊他。聲聲喚他,他感覺到她嗓音震動,卻看不見她說什麼,有些著急,“定宜……”
她斂了神抬起頭來,笑容比煙花奪目。平底上嗖地縱起一個火球,她指給他看,那火球在半空中綻開了,紛紛揚揚的火星子帶著閃四下墜落,他們就立在那片花海下,周圍的人影都淡了,稀薄甚至透明,世界只剩下他們倆,多年後回憶起來,依舊美得令人心尖打顫。
煙花沉寂下來,另一齣好戲又上場了,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個秧歌隊,打扮得花紅柳綠的藝人腰上別紅綢帶,腳上踩兩尺來高的長木蹺從遠處過來,大概就是所謂的“唱屯場”,百姓自發集結,農閒或是喜日子裡湊趣兒走街串巷。高蹺和蹦子不分家,邊舞水袖邊唱:“說賢良來道賢良,不知賢良在哪方。北京城改做順天府,離城有座王家莊……”
四九城梨園裡排的大多是京戲八角鼓之類,這種地方小戲種一般不進場子,難得有機會看到。一幫子人成群結隊湧來,像師父打會走香似的,綿延半里地,好大的一支隊伍!人多,且歌且唱,鑼鼓聲喧天,放眼所見的儘是煞白的臉盤、火紅的胭脂。定宜有點慌,卷進人流里,四周入眼無非濃妝艷抹的扮相,還有尖銳的唱詞:“王老夫人三十單三歲,一胎所生三個小兒郎,一歲兩歲娘懷抱,三歲四歲不離娘身旁……”
她腦子裡嗡聲作響,不見了十二爺,一下子落進了海心裡,四面找不見岸。她著急起來,帶著哭腔喊:“金爺,金養賢……”突然想起他聽不見,不在視線範圍內,再也聯繫不上了。
太多的人,似乎越來越密集地涌往一個方向,像一波又一波的cháo水,把人淹得暈頭轉向。弘策努力在人海里搜尋,哪裡有她的身影!他只得儘可能高喊她的名字,可是即便她有回應,自己也分辨不出她的方位,他除了原地等待別無他法。
他垂著兩手感覺挫敗,丟了她,心也亂了。但願她沒有走遠,可是隱約有不好的預感,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他的心,讓他不能呼吸。他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從人群里掙脫出來,那幫藝人的演出也到了收梢,沒有開頭沒有結尾,只是漸漸去遠了。他倉皇四顧,一陣風卷過去,仿佛繁華過後難以規避的淒涼,遍尋無果,她不見了。
☆、第58章
定宜看見他,其實相距已經不遠,她放聲喊,來不及了,他聽不見,慌張的模樣讓人心酸。以前他是養尊處優的,萬事緩著來,何嘗有過這樣的經歷。如今心上有人,惶駭和不安表露無遺,她只是覺得他可憐,眼淚便滔滔流了下來。
她走不過去,滿世界的混亂,被人束縛住雙手拖著往前。她回頭看,那人頂著一張花紅柳綠的臉,分辨不清五官,唯有眉峰那顆痣像個鐵錘,狠狠砸在她心上。
她驚覺,沒等她開口,他上來捂住她的嘴,“別喊,我有話和你說。”
什麼話,無非是落進人口販子手裡了。隊伍繼續前行,她掙脫不開,只能眼睜睜看著十二爺淹沒在人海。
一去二三里,他們從隊伍里脫離出來,荒糙野地中有人接應,上了馬車一路狂奔,不知道去往何方。既然落進他們手裡就沒那麼容易逃脫,她使勁遙撼門窗,都是做死的,她意識到無法自救,頹然癱倒下來。
這麼命苦,自小家破人亡,所幸遇見十二爺,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把她捧在手掌心,還好有他。可是才過了幾天太平日子就落進人伢子手裡,難道這輩子真有吃不完的苦了麼?她不甘心,用力拍打窗戶,“岳爺,有話好說,你這麼做是什麼意思?要把我帶到哪裡去?”
外面沒有回應,只聽見馬蹄疾馳,還有呼呼的風聲。
她猶不死心,換了個語氣打商量:“你要什麼?要錢麼?你把我送回去,我就說是你救了我,金爺答謝你,絕不會比賣了我的佣金少。岳爺您日行一善,咱們爺還和你談買賣呢,你這麼gān忒不仗義了。”
依舊是石沉大海,連一點波瀾都激不起來,她知道完了,人家是打定主意的。這麼一大群秧歌隊席捲而來,即便十二爺周圍有安排,她是給挾帶走的,外圍的人不能察覺。
好話說盡依然是無用功,她靠著圍子嘆氣,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。既然過去十幾年能順利活下來,這次也一定可以化險為夷的。何況還有十二爺,他發現她不見了自然打發人尋她,不管他們走了十里二十里,只要還在大英地界上,終會找到的。
她渾渾噩噩躺倒下來,半是驚慌半是冷。使勁抱了胳膊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,這當口得鎮定,她得想想怎麼應對。也沒容她多琢磨,地方到了,外面的人打開車門把她拖出來,推進了一間屋子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