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定宜搖頭說:“我站著回話就成了。您是專程出來找我的?”
弘策計較了下,從屋裡出來就沒看見他,吃飯的時候總在琢磨他藏根綾子是為什麼,會不會委屈夠了,一時想不開就懸樑自盡了……這麼說來委實是擔心,弄得他連飯都沒吃好。剛才一路找,心裡都懸著,現在看見他才覺得安穩了些。
定宜呢,高興過後又憶起自己的短板來了,不敢確定十二爺看沒看見。她心虛呀,也不敢說太多,就那麼靜靜站著,隔了一會兒才想起扯閒篇兒,眯覷著眼說:“今兒月色真好,是吧?”
他挺賞臉,應了句是。自己思量半天,直截了當勸慰怕傷他顏面,捂著不提,又怕他真做傻事,到底還是決定旁敲側擊,斟酌道:“剛才酒桌上我同七爺提過了,讓他好好整頓手底下的人,我料著不會再出這樣的事了。人活於世總有這樣那樣的不順心,不光你,就是皇親國戚,甚至於金鑾殿裡的皇上,都不能事事皆如意。越挫越勇值得欽佩,遇著點事就想輕生,那這人就不可救了。你是聰明人,聰明人懂得變通,前頭有攔路的坎兒,繞上一段也就過去了,沒有必要一頭撞上去……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嗎?”
定宜聽了半天,“不太明白……也不是,道理我都知道,可您說的和我沒什麼關係呀。”
弘策有點著急,料他大概真有念頭,因此處處裝傻。藏著掖著他不承認,那就只好點破了。他指了指他身上,“又不是女人,你隨身帶著綾子做什麼?”
她給噎住了,原來真被他瞧見了,怎麼辦呢,她一時慌得摸不著方向,打著馬虎眼說:“什麼綾子呀……沒有,您看錯了。好好的我帶根綾子,多不吉利呀。”
他支支吾吾搪塞,弘策看不清口型,愈發覺得焦躁。chuī亮火摺子比在他面前,火光氤氳里看見他臉色蒼白,閃爍的藍火映襯出朱紅的嘴唇,半明半昧間有種奇異的妖嬈。
☆、第27章
他心頭一撞,也是須臾,又平緩下來,只道:“我跟前不必隱瞞,你有什麼心事只管和我說。咱們也算談得來,淵源呢,說有也有一些。你信不及別人,應當信得及我。我養母常說一句話,投胎煩難,能活一天就好好消受一天。譬如她,進宮後沒得過聖寵,老爺子駕前不溫不火過了幾十年,她就看得開,也懂得作養自己的身子。”他想了想,又補充了句,“再好比我,我在喀爾喀受的苦一言難盡,如今不是都過去了麼。你遇到的坎兒不過是些柴米油鹽的瑣碎事,我呢,動輒攸關xing命前程。要是我跟你一樣心眼兒窄,早死了十回八回了。”
定宜知道他是誤會了,錯把她勒胸的絛子當成上吊用的綾子了。也是的,古往今來哪有那麼多女扮男裝的事兒呀,花木蘭是誰都能當的?女人在男人堆里混日子多不容易啊,一說姑娘,王公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月dòng窗下繡花彈琴的倩影。再看看她,水裡來泥里去的,和那些閨秀挨不上。
就是誤以為她要尋死,這點出乎她的預料。本來還琢磨怎麼瞞天過海呢,沒想到他預先替她擺好了台階。可是不能順著說,回頭他要繳了她自盡的工具,她裹在身上呢,拿不出來。
火摺子照得她眼花,她稍稍別過去一點,搜腸刮肚合計出個好理由,“不是您想的那樣,我沒要尋死吶!您說的是今天我進梢間前落在地上的絛子是不是?那個呀,是我臨出門前預備好,用來裹我腿的綁帶。您知道的,上寧古塔路遠迢迢,我沒怎麼出過遠門,天天的在馬背上顛簸,我那兩條腿都給馬鞍子磨壞了,衣裳料子一刮鑽心的疼。我就拿那個綁帶把腿包裹好,墊了一層就好多啦。”說著努力眯眼覷他,“十二爺您太關心我了,就為這麼件小事您巴巴兒跑出來找我,還挨我砸了一石子兒……我對不住您吶。咱們不說那個綁帶了行嗎,我就想看看剛才砸您哪兒了,砸壞了沒有啊?”
弘策這才想起來肩頭隱隱作痛,可是痛也敵不過掃臉,他滿以為他打算輕生,誰知道人家就是為了包裹腿上的傷,這麼著自己算怎麼回事呢,cao心過了頭,鬧笑話了。不過這綁帶綁的……他眉頭擰起來,打量他的臉,打從第一次見他起就覺得他和一般人不大一樣,過于娟秀,過於細緻……也許是他想得太多了,長得像女人,未必就是真女人。他聽弘韜議論過,說他曾經有個雙生的妹妹,龍鳳胎嘛,男孩兒偏女xing化一點也說得通。
他撫了撫肩,回頭看一眼,驛站大門上的燈籠掛著,黑夜裡遙遠的芒,頗有飄渺之感。轉頭問他,“回去麼?”
她被火摺子照得難受,噗地一下chuī滅,從他手裡接了另半截小竹筒給扣上了,笑道:“難得離他們遠遠的,再坐會兒。您著急回去嗎?要著急,那我就陪著您回去。”
放眼看四野,燕山在月下起伏,高高隆起的山脊,朦朧間像暈染了一層薄紗。野外的涼風chuī拂過湖面,帶著涼颯颯的濕氣,不似驛站牆頭屋頂都飽含了熱量,這裡果然要涼快許多。
時候倒還早,回去除了看書睡覺無事可做,他稍挪了挪身子,“那就再坐會兒。”
定宜挺高興,把馬蹄袖放下來給他扇風,“黑燈瞎火的,我這麼說話,您看得清嗎?”
她有意把口型做得很誇張,方便他看明白,他說:“別支支吾吾的就可以。”言罷指指身旁,“正對著月亮,背光我看不見。”
她噯了聲,在一旁按膝坐下,又坐得不甚安穩,躑躅道:“照理說您身邊不該有我的座兒,我是奴才,這麼的不合規矩。”
他卻不以為然,“這裡沒外人,要有那麼多講究,當初你就不該找我來。”
這王爺真是個親切的好人,走動幾次,她都不算外人了。定宜抿嘴一笑,“是這話,要是您心腸硬點兒,您府上再森嚴點兒,我連門都進不來呢,怎麼見著您呢!十二爺,您說還有多久能到長白山呀?到那兒的時候天該冷了吧,您禦寒的衣裳帶足了嗎?越走越冷不能就地紮營了,得算計著走,挑有驛站的地方走,是不是?”
他嗯了聲,“估摸著十月里差不多能到,那時候應該已經下雪了,北邊的驛站都燒炕,晚上睡覺也凍不著。”
她偏過頭看他的臉,月色里的尊榮依然耀眼,王爺是和靜的眉目,卻有不動聲色乾坤盡在我手的氣度。她計較了下,小心打探道:“這回去長白山是要召見溫家的三個兒子嗎?依您看,溫祿的案子裡頭有冤qíng沒有?或者說溫祿就是被冤枉的,有人拿他頂包兒,然後把他殺了滅口了?”
定宜當然希望是起冤案,她父親為官怎麼樣她雖不知道,但哪個做兒女的願意自己的爹身後滿是詬病呢!二品的大員,大家大業的,說敗就敗了,現在想起來也覺得酸楚。
弘策從來不辦沒把握的事,也不會說沒根底的話。他搖頭道:“這個暫且不好下定論,認真一清二白也不能進號子。官場是個染缸,出仕前下定決心做好官,可是權勢里浸yín著,心神扎不穩,日久年深毒就入骨了。三堂會審判了斬監候,結果第二天吊死,不合常理。”
所以判前和判後是個關口,死在判前必定有貓膩,死在判後呢,罪都定下了,不過伸手推一把,助他早日結案,以防有變。
定宜長嘆一口氣,“官場上不簡單,你死我活的,還不如做平頭百姓呢!”
他淡淡一笑,“各人有各人的志向,有人寒窗苦讀只為金榜題名,做官光宗耀祖啊,一家子伺候大爺似的伺候他,幾輩子的指望全在這上頭了。過了殿試鯉魚跳龍門,再清寒的家境都能一點兒一點兒好轉。要是落榜呢,回去再讀三年,還不定最後怎麼樣呢。”他轉過頭瞥他一眼,“都像你這麼的,千方百計做戈什哈就是為了出門長見識,那朝廷官員該青huáng不接了。”
好好的怎麼說她呢,他不知道內qíng,她也算有志向的人,只不過不能透露罷了。
“溫祿的案子要是有疑點,他三個兒子能不能重判?”
他一直是看著她的,得看口型啊,定宜問完了,瞅他那眼睛有點慌。十二爺不是好糊弄的人,她打聽得這麼仔細,萬一讓他看出破綻來了怎麼辦?她趕緊的打哈哈,話鋒一轉就調到別處去了,“您說讀書人考狀元,我想起來這麼個人。那時候我剛拜在我師父門下,住在扁擔胡同,那兒有個街坊,是讀書人,和我們共一個山頭,一到晚上就背書。我師父夏天坐在牆根兒底下吃飯,聽見什麼‘上智不教而成,下愚雖教無益’就說又來了,嗡嗡嗡的,死記硬背,指定考不上。我師父沒說錯,那人連著考了兩回都沒成,最後一氣之下把四書五經全塞在爐膛里點火了。家裡窮啊,沒飯轍,就找我師父來。我師父給他指了條道,上響閘那兒給人卸糧食去。漕船來了裝袋,怕你偷糧食給扒得赤條條的,腰上兜塊兒布,腳上一雙鞋,這就扛麻袋。要說那人,讀書不走心,過日子倒勤儉。不讓穿衣裳不要緊,人家有大鞋。船艙里一來回,鞋就給裝滿了。扛扛扛……扛到壩上,鞋脫下來一磕全藏起來,晚上取去,這一天嚼穀就有了。後來他還說呢,書中自有huáng金屋,念了十來年書,huáng金屋沒見著,倒是出去賣力氣能填飽肚子。”
弘策愛聽民間那些故事,每個人的見識經歷因為生活的壞境不同,都有一定的局限。像他這樣的親王,整天聽見的都是哪個王府貝勒府短銀子了,向內務府打借條兒。宗室又懶又好面子,再窮排場不可少,寧願賣家裡瓷器古畫兒,也絕不會拉下臉出去找活路。倒是那些底層的百姓,揭不開鍋了腦子就活了,雖gān的事不上檯面,也算是有急智,聽著很有意思。
“糧食夾裹出來了,腳不受罪麼?”他說,“我對旁的都不計較,就是鞋上講究,大了小了都委屈腳,底下有東西硌著怎麼走路呢。”
定宜手一划拉,說:“那會兒顧不上啦,知道口糧在腳底下,委屈就委屈吧!您看街沿兒上花子不委屈,天兒好了脫棉襖拿虱子,飯點兒上舍粥的地方取牌子,那都不是正經過日子的樣兒。這秀才後來娶媳婦,幾回差點兒huáng了,還是我師父出面給說合的。”
十二爺品出味兒來了,像聽說書似的著急她的下回分解,問:“為什麼?是嫌他沒出息沒錢?”
她說不是,“姑娘不是大戶人家出身,想穿金戴銀也不能找他。”她咂咂嘴,“這人吶,摳門兒。他小氣啊,媒人帶著女家親戚走訪,他拿那糖瓜招待人。糖瓜不是一塊一塊的嗎,他給切開碼盤,看著能多點兒。一切二還則罷了,他一切四,那糖小得指甲蓋似的,人家拿了一塊不好意思拿第二塊,就這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