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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  這回輪到弘韜看定宜了,他摸摸籠子,再瞅眼前人,“沒瞧出來,你還有這能耐。是單會看紅子啊,還是旁的鳥都能認?”

    定宜說:“認不全,不過畫眉、huáng鸝這些還算有譜。”

    弘韜點了點頭,“跟這江南紅子似的,三寸丁,能耐卻有點兒。我說,你怎麼上這兒來了?你一個小劊子手也玩鳥?”

    他就呲達吧,反正從認識他起他就沒說過什麼好話。定宜帶著萬分實誠的表qíng說不是,“我知道王爺天天上這兒,瞧准了時候過來伺候的。”

    “太陽打西邊出來了?”弘韜端起桌上甜酒釀咪了口,轉過眼打量他,“上回說讓你上花園當值,你不願意,今兒gān什麼來了?我瞧你小子沒安好心,還惦記當戈什哈呢吧!”他靠著螺鈿矮桌,曲起食指蹭了蹭鼻樑,“要說你的身板兒,是真不行,可今兒你挑鳥兒露了一手,我身邊戈什哈還沒誰有你這能耐的。我這人不喜歡一板一眼當差,上北邊去帶個鳥把式,叫人看了不成體統。要是有戈什哈兼著鳥把式,那就齊活兒啦。頂侍衛的名頭,行養鳥之職……”七王爺居然被自己說動了,拍著大腿嘿了聲,覺得這簡直是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創新。

    定宜一聽,歪打正著了?其實光住鳥市邊上還是其次,她十來歲的時候跟著奶媽子的男人粘過鳥兒,就是兜那個大網啊,豎在林子裡。鳥一不留神撞上了,命不濟的就死了,命大的給逮起來,捯飭捯飭好,送到專收鳥的地方去。收鳥兒人會給鳥相面,看這個是下品,擰脖子剝皮送進飯館兒做酒菜;這個是上品,留下裝籠配種,等出一窩雛鳥,上鳥市能賣大價錢。她那會兒人小,就挨在邊上看人挑鳥,人家見她長得好,愛逗她玩兒,說小樹啊,是這鳥兒俊吶,還是你的鳥兒俊吶?然後教她怎麼認雌雄,怎麼辨別xing大xing小①。

    人在外面漂泊,見識得多了,積累起來是底氣。當時沒覺得怎麼樣,要緊時候派上用場了,真挺好。

    “就這麼定了。”七王爺指點著她,“會騎馬不會?要是連馬都不會騎,就不能跟著伺候鳥啦。”

    定宜忙說會,“我打小就會騎騾子,後來改騎馬,騎得可好了。”

    “喲,不錯。”王爺一笑,眼裡流光溢彩,“你死活不願意進地窖,敢qíng就想跟在爺身邊吶!早說呀,咱們相熟,也不是不好通融的。”

    她嘴角一抽,唱喏道:“以前不是懼怕您嗎,您是王爺,我們是升斗小民,離您近點兒就打顫呢,不敢提什麼非分的要求。”

    “是這話。”他拿竹籤兒逗那紅子,一面說,“好好gān,虧待不了你。回頭俸祿什麼的,問那金,讓他引薦你進侍衛處。”

    千方百計盤算,現在總算成了,心裡說不出的滋味。她cha秧拜下去,“王爺……謝謝王爺,我一定好好gān。可您要把鳥帶到北邊去,北邊天兒冷,怕南方鳥經受不住。”

    弘韜咂了咂嘴,“不是有你嗎!讓他們做倆拳頭大的籠子,你揣在懷裡渥著,就那麼擱在胸前,啊。”他乜他一眼,“把鳥伺候好是你的差事,要不留你gān嘛使?”

    兩個小籠子,一左一右攏在衣裳里……定宜有點臉紅,這王爺缺德,三句話不忘使壞。這會兒讓他埋汰兩句也認了,她還惦記著怎麼和師傅jiāo代呢,因請了王爺示下,“我師父不知道我要上您這兒當差,我得回去說一聲。jiāo代完了我上王府找那管事的,您看成不成?”

    七王爺刁難起來不好對付,好說話起來也不疙瘩。他擺了擺手,“這是該當,前頭屁股擦gān淨了服侍新主子,別給爺牽五跘六的,我可不是十二爺啊。”

    她應了個嗻,“那主子,奴才這就告退了。”

    王爺小眯fèng眼兒飛過來,笑道:“你小子夠機靈的,改口改得倒挺快。得了,滾吧!”

    定宜又打個千兒,卻行退出了雅間。

    ☆、第20章

    到外頭,找個沒人的地方,捂著嘴狠狠哭了一頓。好事兒啊,快見著哥哥了,可又覺得那麼遠,那麼不易。

    她今年十七,隱姓埋名了十二年。起先寄人籬下受人白眼,後來跟了師父,雖然跑法場、捧鬼頭刀,日子卻比以前安逸。往後呢,應該會越過越好吧!安定下來,有個正當的身份才能堂皇為人。她的際遇是一截一截的,到了一個時段就得和之前的人事道別,換個新環境,遇見形形色色的人,謙卑的周旋,沒完沒了。

    她仰起頭,太陽被屋頂擋住了,天是瓦藍的。眼淚浸泡過的臉,風裡chuī了有些gān澀,她卷著袖子蹭了蹭,深深吐納兩口。沿街走,路過酒肆打了一斤二鍋頭,再切盤兒牛ròu,來碟子蘭花豆,包起來帶回大院去。恰好今天夏至上門頭溝看他爹媽了,她和師父倆能單獨說說體己話。

    師父是明白人,她到他身邊六年,是他看著長大的,現在要走,三言兩語的,人家覺得你翅膀硬了,收不住了,傷了他的心。可要說得太明白,她也有忌諱,兜底兒掏出來,不知道人家什麼想頭,萬一有個閃失,後悔就來不及了。

    琢磨了好些天的問題解決了,該當高興,但是鬆快不起來。她怏怏進了門,街坊打招呼,隨口一應就打發了。在屋裡呆坐了會兒,把酒菜都歸置起來,拿竹篾的罩笠扣好。時候還早,她閒不住,收拾屋子吧,這兒擦那兒擦的,連那隻熏得漆黑的錫茶吊都擦亮了。

    又沒事兒gān了,想起十二爺上回說愛吃桑果兒,挎上笸籮就往院子後面去了。

    民間總有這樣那樣的習俗,比如前不栽桑,後不栽柳,就是一種很普遍的稼穡慣習。這顆桑樹長在在兩個院子的夾角,礙不著左鄰右舍,所以它命夠大,活下來了,還活得枝繁葉茂。周圍的孩子,一到果子成熟的時候就指著這棵樹了,站在底下拿小竹竿兒敲,一敲掉下來了,滾在huáng泥里也不打緊,拿衣裳兜了回家洗去。所以孩子們經過一個夏天,衣裳是埋汰得沒法看了,全是桑果汁子呀。家大人就揍,叫你嘴饞,叫你糟蹋衣裳!打得jī飛狗跳,卻也不妨礙孩子們對那棵樹的熱qíng。

    定宜去的時候,有幾個孩子也在呢,因為底下的敲打得差不多了,都眼巴巴瞧上面。上面是定宜的天下,她會爬高,麻利兒上房頂,摘起來毫不費勁。

    有程子沒來了,果子都熟透了,個兒飽滿,一顆顆紫得發黑。她不急不慢上了院牆,站在牆頂上伸手夠,沒消多大功夫摘了一笸籮。下來的時候幾個孩子叼著手指頭,用拉長的音調叫她,“小樹哥……”她失笑,每人分了一把,顛一顛,夠十二爺吃的了。

    回去打水泡上,吊在樹上風chuī日曬的,沒準還招蟲子。她蹲在井邊上換了幾盆水,心裡有事壓著,怔怔看著果子發呆。

    “就這樣?擱點兒鹽呀,萬一裡頭有蛆蟲,能把它bī出來。”

    她抬頭一看,是師父回來了,傍晚很悶熱,師父臉上汪著油汗。她趕緊打水取手巾來,“您洗洗,瞧這一身汗。”

    “今兒吃什麼呀?”烏長庚邊擦臉邊問,他比較在意這個,“廚子回門頭溝了,咱們不能學池塘里的長脖兒老等①呀,要不弄碗炸醬麵得了。”

    定宜說:“我都準備好了,有酒有ròu。”略遲疑了下,看看師父臉色,小聲道,“師父,我今兒……有件事想和您說。”

    烏長庚看她一眼,臉上沒什麼大變化,眼神卻黯淡下來,半晌才應了句,“你拜師入門那天我就和你說過,路要靠自己走,走一步回頭瞧一瞧,自省走偏沒有。”他把盆里水倒了,手巾搭在盆沿上,默默站了一陣,“有話屋裡說吧,外頭不是聊事兒的地方。”

    他進屋了,定宜看著師父的背影,心裡愈發難受。老頭平時話不多,人卻透著慡利,剛才那兩句說得,似乎早看出什麼來了。她嘆了口氣,他一定覺得她瞧不上劊子手的活兒,一門心思要攀高枝兒,白眼láng養不熟,白心疼五六年。想到這裡,自己眼眶子都紅了。

    跟著進門,師父在桌邊上坐著,揭開罩笠一看,嗬了一聲,“今兒菜色不賴,ròu是次要的,蘭花豆我瞧著挺好。是五香的嗎?鹽焗的我可不喜歡,忒咸了,吃多了齁著。”

    定宜忙把筷子遞過去,給他滿上酒,“是五香的,我知道您愛吃這個味兒。回來的路上我嘗了一顆,炸得挺好,不硬。”

    烏長庚點點頭,咪了口酒,“二鍋頭也挺地道。”

    定宜不知道怎麼開口,在邊上站著,他嗯了聲,“怎麼不坐下?天大的事兒坐下說。”

    她應個是,手裡執壺,並不一塊兒吃喝。師父半天沒言聲,耷拉著眼皮瞧著酒杯,隔了一會兒嘆道:“天下無不散之宴席,你也別難受,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兒。出了我這師門,還在四九城裡轉悠,想見照舊能見著。人和人啊,別說徒弟了,就是閨女,該嫁人還得嫁,沒有留一輩子的道理。就是我呀……有點兒捨不得。到底在身邊這麼些年,我看待你和夏至,就像自己親生的一樣。”

    定宜一聽就哭了,自己背著人打算盤,其實師父全知道。她這一回回往王府跑,師父沒指責她什麼,因為由頭至尾就沒想著扣下她。

    市面上收徒的都有定規,入了師門,像簽了賣身契似的,你出師,得先給師父gān上幾年,等師父回了本兒,你才可以自立門戶。像她這樣中途撂挑子的,師門不放行,你就是爛也得爛在這兒。

    師父這麼好,她滿心的五味雜陳,離了座兒跪在桌旁,哽咽道:“我是有苦衷的……師父,我到哪兒都不能忘了自己是您的徒弟。”

    “起來……”烏長庚在她肩上拍拍,“咱爺倆,犯不著這樣。人往高處走,水往低處流,古來就有這一說嘛。我呢,自己沒兒沒女,到了這把歲數,不指著別的,就盼你和夏至好。樹兒啊,宅門不像旁的地方,進去了,要出來就難了。一塊兒當值的人好好處,要緊時候人家能幫你的忙。新到一個地方,挨幾句說,甚至於挨幾下拳腳,那都不算什麼。要沉得住氣,沉住氣,你就紮下來了。人得有根兒,不能浮萍似的飄到哪兒算哪兒,是不是?你年紀也不小了,是該替自己想想了。”

    她仰起臉,哭得滿臉的眼淚,扒著師父腿說:“我不是瞧不上咱們的行當,別人說gān咱們這個的不好,我也不能依。師父,我進七王爺門下有我自己的道理,我是想跟著上長白山找我哥子。您不知道,我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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