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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急道:“娘家沒人了你還有我,老天爺慈悲,帶走一個送來一個,你要想開些。”
她搖了搖頭,把手探過去,像以前一樣,覆在他手背上。
“我還是很愛你。”她把酸楚吞咽下去,繼續艱難說著,“可是這世上相愛的人很多,未必都能有qíng人成眷屬。我們走不下去了,不是因為怨恨,我一點都不怨你。只是自己身上背負了太多,心也涼了,打退堂鼓了。”
她這幾句話讓他渾身起栗,什麼叫不能在一起?什麼叫心涼了,打退堂鼓了?他悽惻看著她,“那孩子呢?你要和我一刀兩斷,孩子怎麼辦?”
她說:“我不能生下他,對不住你。”
“我看你是瘋魔了。”他霍地站起來,一手指著她,那指尖顫動,恨不得戳破她的偽裝,“你好狠的心,我看錯了你!我究竟欠了你多少,你要這樣凌遲我?宇文家對不起你,我對不起你,孩子有什麼錯,你容不得她?虎毒尚且不食子,你卻要殺了她,她不是你的骨ròu嗎?虧我之前那麼高興,我以為總算有了轉機,你看在孩子的份上會回心轉意的,誰知道只是空歡喜一場,你的心是石頭做的!”
他說到激憤處難以自抑,拿手捂住眼睛,很快轉過身去。
她知道他在哭,自己把他bī到這個份上太不應該,可她還怎麼若無其事融入他的生活?公婆、兄弟、妯娌……她想起來就覺徹骨寒冷。他們都姓宇文,她的爹娘兄弟是他們眼裡的螻蟻。弘策已經被她拖累了,再娶她過門,可能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。
她自私懦弱,她承認。和汝儉團聚後她才有勇氣,因為她不是一個人,她還有人撐腰。現在汝儉走了,她突然發現自己這麼渺小,她對抗不了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龐大家族。
她撐著炕沿,一再說對不起,但他不願意看她,側面的線條變得冷而硬。他說:“我可以忍受你耍xing子,可以忍受你無理取鬧,可是孩子這件事上,我半步都不會退讓。你要是動她分毫,咱們之間就真的完了,我說到做到。”
他走了,沒有命人看住她,也沒有限制她的行動。她坐在那裡,身下的炕燒得很勻,然而還是冷,是從內到外的,暖和不起來了。
☆、第86章
有了孕,身體似乎大不如前了。往常上樹下河什麼都能gān,現在不成事,走兩步就心慌。然後嗜睡,每天瞌睡蟲茫茫掛在鼻樑上,坐在大太陽底下就撐不開眼皮。
夏至老是笑話她,“怎麼跟只醉貓似的,成天光知道睡,也沒個笑模樣。還是以前好啊,忙著找飯轍,知道報不了仇,gān脆不去想。這會兒呢,弄得不上不下的,你難受,大伙兒也累得慌。”
她唔了聲,“人大了,不能老是不知愁滋味呀。你要找到個親哥哥,跟你親近一年又死在你跟前,你試試。”
夏至叼了根枯糙靠在抱柱邊上,琢磨了下,點頭說:“也是,得而復失嘛,別說是親哥,就是只貓兒狗兒也叫人傷心吶。”說完挨人一個白眼,他訕訕笑了笑,“照我說你就不應該遇見十二爺,你瞧你的際遇都是從和他在一起開始的,要不你哪兒來那麼多事兒啊。人吶,多大胃口吞多大的餅,看現在,噎住了吧?積食了吧?”
其實他就是謀私啊,錯過了這麼個青梅竹馬,心裡老是覺得空落落的。再一想不對,十二爺請他當說客來了,他這麼勸是不是弄錯了方向?挖人牆角不大好,他掩飾著咳嗽了一聲,“你那天讓我給你找房子,我沒找著。現在北京城裡人多,窮家子收工回家沒事兒gān,盡琢磨生孩子打發時間了。你也瞧見過,倆大人,後邊跟一群,蛤蟆骨朵似的,都要住房。再說了,十二爺知道我拆散你們,非拿我去點天燈不可,你快別難為我了,親哥是哥,師哥也是哥啊。再說這兒住得挺好,有吃有喝的就湊合吧。都懷了身子了,可勁兒折騰,孩子怎麼辦吶?你不能帶著一位小王爺làng跡天涯,這是人家的孩子。”
定宜又瞪他一眼,“什麼人家的孩子,不在我肚子裡嗎!”
“你呀,就是三從四德學得少。爺們兒愛你……”他晃了晃大拇哥,“你就是這個。爺們兒要是不拿你當回事兒,你得母憑子貴知道不知道?就說帝王家吧,兒子當王爺、當貝勒,親媽還混貴人的,多了去了。別以為兒子是你肚子裡出來的,你就有權決定他的生死,這是人家寄放在你這裡的,回頭得來取。你給他弄丟了,昧了,你沒法兒jiāo代。女人嘛,哪兒那麼多主意啊,給你個院子,你踏踏實實待產得了。你還出去,還單過?能的你,話本子看多了吧?”
定宜聽得氣死了,“你怎麼這麼囉嗦呀,讓你來就是為了消遣我啊?”
“這不是自己人,說話不帶拐彎嘛。擱在別人身上,爺還懶得多費口舌呢!”夏至斜著眼睛瞥她,“你這會兒有孩子了,你得趕緊讓十二爺呈報上去,宮裡該下旨了。再晚孩子落了地,你這算什麼呀,叫人戳脊梁骨。”
她別過臉,皺著眉頭說:“你別多事,該怎麼辦我心裡有數。”
夏至嘆了口氣,“差不多得了,萬事得有個度。十二爺好xing兒,樣樣依著你。換了我,綁上花轎往dòng房一塞,你認也得認,不認也得認。”
就像他自己說的,得有個度,勸人也是這樣。一件事盯著反反覆覆說,說多了人家耳朵起繭子,就沒成效了。他轉過視線看枝頭,石榴剛抽出嫩芽來,恍惚有了點chūn意,他眯眼說:“昨兒索家把他們家姑娘送出去了,我跟著上紅螺寺打探,海蘭姑娘沒剃度,是帶髮修行。她媽說了,讓她在寺里清靜清靜,想開了再還俗。要是把頭髮剃了就沒盼頭了,她媽要死在她跟前兒。”
定宜聽了神qíng悵然,“我怎麼勸她她都聽不進去,上寺里住陣子也好。她出家,我不能送她,到底是為汝儉,我沒臉見她家裡人。等過兩天我再去探她,好歹寬寬她的心,能回來還是回來吧,他們家就這一個閨女了,將來爹媽總得有人照顧。索大人那裡,你代我去一趟,就說我對不住他們,海蘭叫我們兄妹耽擱了。”
夏至道好,“你也別往自己身上攬事兒,各有各的命,打落地那時候就註定的。”言罷岔開了話題,問,“你還記得七爺家的松鼠眼嗎?就是那滑條。”
定宜啊了聲,“上回咱們偷的那個?”
“那個給吃了,本來是一對兒,還剩一個嘛。再加上十二爺賠的那隻陝西狗,兩隻,七爺全送我了。”
“那不是他的命嗎,送你了?”
夏至笑著說是啊,“眼看要大婚了,七爺忙呢,照顧不上它們。後來那金領著去牽狗說漏了嘴,原來是他們新福晉不讓養,說玩物必喪志。”
七爺如今等閒不能拋頭露面了,據說小滿福晉管得緊,還沒過門兒,隔三差五上王府視察,這兒不對那兒不好,全要按著她的意思辦。七爺這回是遇著克星了,他以前多猖狂啊,誰也不服,可認他再囂張,照樣翻不出人家的手掌心。跑兩步就帶喘的富貴王爺,怎敵弓馬嫻熟的蒙古格格?再加上笑面虎式的包王爺,七爺這回栽得很徹底。
定宜背靠抱柱嗟嘆,其實七爺是有福之人,他糊塗著,好事兒就上門了。相較之下十二爺太委屈了,沒有可以依仗的老丈人,沒有說得響嘴的嫡福晉。以前不容易,和她在一起後更是舉步維艱了。她有時候也瞎想,要是能回到過去多好。他有他的生活,用不著被折磨得方寸大亂。自己呢,窩在大雜院裡,接接私活兒,掙倆大子兒,給師父買酒買菜打牙祭。如今衣食是無憂了,心倒空了,每天一睜眼,不知道活著是為什麼。早上看太陽升起來,傍晚看太陽落下去,悶頭睡大覺,轉眼就是一天。
她把手放在肚子上,裡頭一個小人兒,暫時還沒有什麼感覺。雖是頭回做媽,似乎有種天xing,她漸漸也捨不得了。可是再三再四的思量,終歸得有個決斷。人吶,此一時彼一時,以前見識淺,市井裡除了求生,別無其他。無知者無畏,說的就是那時的她。什麼都不懂,什麼都不在乎,心裡怎麼想就怎麼gān。後來明白得多了,膽子從盆兒變成了芝麻,扒拉扒拉快找不見了,反正就是懼怕。
嫁人為什麼叫找婆家?王府關門兒過自己的日子?太想當然了!宮裡要走動,園子裡要請安,福晉誥命們坐一塊兒,她算個什麼?
她仰臉看夏至,“師哥,你給我找只jī來。”
夏至慡快地答應了,“你是想吃叫花jī還是白斬jī呀?前門外新開一家菜館兒,辣子jī做得不錯……”
“我要活的。”她說,“用不著多大,能背著人拿進來就成。”
夏至嚇了一跳,“你要gān什麼呀?你是不是憋著壞呢?這不成,我不能答應你,回頭師父知道了,非扒了我的皮不可。”他急急跳下了台階,“我走了,職上還有事兒呢,明兒再來瞧你,回見。”
定宜噯了聲,他沒理她,掖著兩手朝大門口去了。
夏至剛走,沙桐來了,呵腰說:“主子,您舅舅過府了,在門兒上候著呢。”
她抬眼一看,門廊上一個穿鴉青夾袍的人,正搓著兩手往裡頭張望。
周附陽是定宜母親的兄弟,當著五品的官兒。人說老實不老實,說jīng明也不jīng明。周家有女人當家的家風,當初定宜落了難,想投奔他們家,舅舅舅媽都在,愣是沒開門,她就和奶媽子站在雨里等著,等了兩個時辰。現在回想起來怨氣還是很大,可又礙著親戚一場,進了門不好不見,只得讓沙桐把人請進來。
周附陽像見上司似的,弓著腰近前,掃袖打千兒說:“給福晉請安。”
定宜皺了皺眉,“您別這樣,我可不是什麼福晉。”轉頭吩咐丫頭,“給周大人搬個座兒。”
她就這麼坐在台階上,也沒起身,稱他周大人,這讓周附陽感覺很難堪。座兒搬來了也沒敢坐,只說:“小棗兒,這陣子難為你了。”
她心裡一陣酸,忍住了沒掉眼淚,“您今兒來有事兒?”
周附陽低聲下氣說:“也沒什麼要緊事兒,就是來瞧瞧你。棗兒啊,我知道你心裡怨我,以前是舅舅對不住你,事qíng過去那麼久了,你就原諒舅舅吧!人說姑舅親,輩輩親,打斷骨頭連著筋。如今親戚是越來越少了,老三剛走,我放心不下你,今兒得空過來瞧瞧。”略頓了下,覷她臉上還是淡淡的,心裡安定了些,順勢又道,“我來奔老三的喪,瞧出來王爺待你很好,可姑奶奶到底得有個娘家。何況眼下還沒大婚,將來從哪兒出門子,誰來置辦嫁妝,且費一番手腳呢!你瞧親戚不走就涼了,你眼下是一個人,撂在外頭怎麼成?你那些叔伯不在京,照應起來不方便,還是跟舅舅回家吧。你舅媽給辟了院子出來,東西全換新的,還挑了幾個伶俐的丫頭專門兒伺候你。以前咱們糊塗啊,到有了年紀,越發看重親qíng了。我和你母親是嫡親的兄妹,到了舅舅那兒,就像回了自己家似的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