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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像你們說的,多個朋友多條道兒。”他慢慢轉動扳指,抿出個淺淡的笑容,“事qíng過去就過去了,用不著耿耿於懷。我只是覺得,為了一條狗,搭上人命不值得。”
“王爺說的是。”她呵腰應道。想起七王爺可太糟心了,怎麼叫人不痛快怎麼來。她想把今天的際遇說一說,再一思量人家畢竟是哥兒倆,雖不是一個媽生,關係比她總近得多。難道告訴人家“我不愛給七王爺搬花盆兒,我要給您當侍衛”?不合適。
她長出口氣,再看十二爺一眼,他是一塵不染的人,沒必要為這種小事麻煩人家。她換了個鬆快的口氣,問:“王爺愛吃什麼果子?我沒錢買貴重的東西,只能挑點兒零碎小玩意兒。今天來前在海子邊上買了菱角和羊角瓜,可惜遇上七爺,被他給搶去了……”她面露哀色,“雖不值什麼錢,可那是我孝敬您的,如今我又空著兩手來還傘,多不好意思啊!”
七王爺搶他的果子,這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很有趣。弘策道:“你們欠著七爺呢,不說他拿走,你們更該買了送過去。失了禮數,人家心裡不痛快了。至於我,我不常吃那些,你也不必張羅。”
定宜道:“您說得在理,給七爺賠罪這事兒我和我師哥提過,不知道他辦了沒有,我回頭問問他去。是咱們失禮在先,慢待人家總不大好。可您為什麼不愛吃果子呢?像我師哥,嘴就特饞,看見我屋裡有什麼他就吃什麼。上回我爬樹摘了一碗桑葚,洗gān淨了放那兒,恰好我師父叫我,出去一炷香,回來盤兒就空啦。”
弘策喃喃道:“桑葚麼……有十幾年沒吃了。我一向外放喀爾喀,那地方氣候不對,沒什麼瓜果,印象最深的是沙棘,就是那種又酸又甜的小果子。我剛到那兒覺得挺好吃,成串提溜著坐在土坡上,半天能吃一籮。不過吃來吃去總是這個,時候一長,漸漸就膩味了。”
定宜眼睛發亮,“那您愛吃桑果兒麼?我給您摘去。我們院子後面有顆大桑樹,”她往上一比劃,“那麼老高,味道可好啦,長熟了一點兒都不酸。”
他歡喜的時候眼睛有溫暖的光,一笑眼睛眯fèng起來,就看見個金光閃閃的圈兒。
“宮裡有規矩,皇子們六歲開蒙,離開養母移居阿哥所。我那時候住南三所,那兒緊鄰上駟院,有一片小小的桑園,據說是為皇后親蠶準備的。那會兒小啊,不懂,散了學跟著哥子們去摘桑果兒。我人矮,只能揀人家摘剩的,沒熟的透著紅,也不洗,chuīchuī就吃,那叫一個酸!”他想起小時候的事,如今拿出來說,別有一種滋味。彼時真不挑揀,因為和兄弟們在一起,再酸也覺得好吃。他本就極重qíng義,但是我本將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溝渠,他的一片赤誠,對別人來說未見得可信可靠罷了。他母親失勢之後他們都不願意和他走得太近了,人前喊他名字,人後管他叫他韃子。
“後來沒吃過麼?桑果兒在您記憶里就是酸的吧?”定宜不知道小小的桑葚能引出他那麼多感慨來,她一直以為皇帝的兒子都是端坐在那兒,指揮太監看媽①,說“來呀,給爺餵這個、給爺餵那個”,然後張大嘴等著。
弘策搖搖頭,不無遺憾道:“沒能摘幾回,老五和老七打起來了,事qíng傳到太上皇耳朵里,下旨讓人把桑園兒圈起來了。”
“那我得空給您送來,我們那兒的樹年頭長,都快成jīng啦,結出來果子特別甜。”她笑著問,“您什麼時候走啊?我聽關總管說下月月頭上?”
他嗯了聲,“還有十來天。”
她有點落寞,垂著嘴角嘀咕:“這麼快,我還想跟著一塊兒去的呢,如今是不成了。”
他忘了他能看明白唇語,即便他不發聲兒,他眼裡照樣瞧得真真的。其實這人蠻有意思,說了幾回話,覺得和一般奉承拍馬不一樣。雖然有些小jian小壞,但品xing里有淳樸的東西,所以謀個小差使放在身邊伺候,無聊的時候說說話,打發閒暇時光似乎也不錯。
☆、第18章
“回頭和關兆京說一聲,叫他看著安排吧!”他說,“不在你師父身邊也別短了孝敬,人走茶涼最沒意思。”
定宜啊了聲,心裡頓時難過起來。倘或他這兒沒下文倒罷了,誰知道qíng況急轉直下,失之jiāo臂大概是世上最殘酷的事了吧。
“怎麼辦呢……”她吸溜了下鼻子,“剛才七爺發了話,讓我上他宅子裡看地窖,我不願意,他就說了,不去賢親王府,那別的王府也不能待……這話我原沒想告訴您,可您現在點了頭,我倒覺得分外可惜了。”
弘策有些意外,弘韜脾氣怪誕,做事不按章程來,既然他發了話,那他這兒就不方便硬留了。
“這麼的也沒法兒。”他往後靠了靠,瞧他一臉失意,寬慰道,“北京的冬天冷,寧古塔比這兒冷上十倍。你沒經受過那樣的嚴寒,到了那裡再後悔就晚了,不去也好。”
“我不怕冷,就是想趁著年輕到處走走……一個人孤寂,跟著您一塊兒,也好有個依仗。”她很覺悵然,可事已至此,只怪自己運勢差,復沖他一笑道,“算了,我還是踏實gān我的劊子手吧。也不上賢王府搬花盆去,怕搬上了,一輩子就jiāo代在那兒了。”
所以並不是急於擺脫現狀,只是因為年輕,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罷了。這樣也不錯,不過分執著,人才活得更輕鬆。這個話題繼續不下去,那就撇開聊聊別的吧!沐小樹是個有趣的人,雖對這事頗失望,嘴角卻總噙著笑,一肚子市井俚語,和他說話絕不會嫌沉悶。弘策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開懷了,聽他說小時候的事,捉天牛、逮撈仔兒【通體碧綠的蜻蜓】,繪聲繪色,仿佛有畫面鋪陳在眼前似的。不曾留意時間,抬眼看時,已經離順天府衙門不遠了,忙收斂起了笑容,放下垂簾撫膝端坐。
府尹得了消息匆匆出來迎接,轎子還沒落地就麻利兒掃袖打了個千兒,上前來掀轎帘子,嘴裡熱鬧道:“王爺有示下,傳喚卑職過府就是了,何必太陽心裡專程跑一趟。”
“不是你跑就是我跑,總有一個人要受累。”弘策下了轎子,邊走邊道,“上回你命人送來的是畫押文書,固定的一套章程,看不出端倪。我今天是來查卷宗的,十二年前的舊案,筆錄口供翻找起來不易,且給你些時候,我就在這裡等著。”
順天府尹一迭聲道是,把人迎進了大堂。
後面的事與她無關了,定宜在門上躑躅了會兒,調頭問衙差,“十二年前的舊案?是誰的案子?”
“這可不知道。”衙差靠著門廊說,“老案子查起來不像新案,新案子哪塊地方出了亂子,咱們接了令就去逮人,經手的事兒還能知道個大概。老案子呢,沒人犯,全是紙上文章,用不著咱們,是筆帖式和師爺的差事,讓他們忙去吧!”
她心裡疑惑,十二年前能有幾起大案子,用得上王爺這麼急吼吼翻查?往她爹的案子上靠呢,又覺得世上不會有這麼湊巧的事兒。留份心掃聽,要是能近前伺候就好了,可惜衙門裡端茶送水有專門的人,她這兒挨不上。
自個兒琢磨,就在門房上轉圈兒,過一會兒看見夏至,拿稻糙綑紮著一串螃蟹,這麼提溜著從外面進來了。門房掛鑰匙的地方有小鐵鉤,他把螃蟹掛那上邊,桌上茶壺端起來一隻一隻淋上水,怕蟹gān死,死了就不好吃了。
看大門的嘿了聲,“我剛晾的涼白開,給我澆螃蟹了!”
夏至搖搖壺,“這不是還剩點兒嘛,夠你喝的。”轉回頭看小樹,“今兒收工夠早的。”過去用肩頭頂她,撇嘴朝牆上示意,“日壇那兒的雜耍場上有人賣螃蟹,兩個大子兒一簍子,瞧瞧一個個肥的,蓋兒都頂開了。你不是說給師父打酒嗎,你看酒菜我都給預備上了。”
民間螃蟹不稀奇,溝田裡到處都是,個兒不是頂大,二兩撐破天,再大點兒送飯館宅門兒了。有錢人吃蟹使那個“蟹八件”,一點兒一點兒的,這兒捅那兒挑,像繡花似的;沒錢的呢,揭開蓋兒揪住兩邊腿,中間一折,頭一口就吃膏huáng。牛嚼牡丹,下酒不錯。
定宜才想起來,摸摸後腦勺說:“我給忘了,回頭上家取葫蘆去。”
“您這一天忙的,就沒個拾閒兒的時候。”夏至嘆了口氣,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,“嚯,又上醇親王府去了?明白了,還傘是不是?您二位這一來一往的,真夠熱鬧的。”
他還沒感慨完呢,定宜拿起茶吊就出去了,原來是聽見木疙瘩敲桶的聲音,那是富戶人家行善,三伏天裡舍冰水。
她一向勤快,衙門裡人都挺喜歡她的。像這種jī零狗碎的小活兒,那些捕快衙役不願意挪窩,都是她搶著gān。冰水光打回來不算,她還給人倒好了一一分派,那些伸手笑就誇她,“還是咱們小樹懂事兒,年輕輕的就得活動筋骨,不能犯懶。像夏至似的,將來哪家姑娘願意過門當使喚丫頭呀。”
她給桌上茶碗倒好了水,兩個衙役等著接手呢,沒曾想她端起來往衙門裡去了,直走到東邊圍房前,關兆京和白師爺在那兒敘話呢。
“大總管,您喝水。”她遞上去,又把另一碗jiāo給白師爺。回過頭看大堂里,窗上糊紙瞧不真周,只見幾雙皂靴往來,大約還沒忙完。她眨眨眼問,“王爺要的卷宗都調出來了?”
白師爺說:“沒呢,裡頭刑名師爺伺候,我是錢穀師爺,那些卷宗不歸我管。王爺辦案有外院陸大人,咱們哥兒倆就得閒兒了。平常忙當差,難得湊到一塊兒,”說著沖關兆京拱手,“上回小樹進王府求見是我給出的主意,事兒不上檯面,挺難為你的,還沒謝謝你呢。”
關兆京一擺手,“提這個就見外了,咱們是同鄉,按娘家輩分排起來我應該管你叫表叔,這點兒小忙,不值一說。況且這孩子機靈,他也沒說他師哥究竟犯了什麼事兒,我往裡頭一通傳,到後來才知道是那個。”
算使了回心眼兒,好在王爺不怪罪,有驚無險了。白師爺也笑,“這孩子挺不容易,沒爹媽,苦出身,有個師父師哥依靠著啊,就對人家掏心窩子。”
定宜給誇得不好意思,忙打岔問:“朝廷又要翻案子了?我聽說是十二年前的舊案,怎麼這會兒想起來拾掇了?”
“往年也是這樣。”關兆京說,“哪年沒有點動靜呢,人多主意多,今兒彈劾明兒議罪,哪天都不閒著。不能光吃飯不gān活呀,就跟人市上抬槓的一樣,東家雇你搬磚抬木頭,有人看著渾身使勁兒,沒人看著就偷jian耍滑。官場上求績效,翻的làng花兒大了皇上才能注意你,才有升官發財的機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