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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爺要把她調到身邊,她的身份不得不向他坦誠,所以現在也沒什麼可避諱的。她看著他,叫聲十三爺,曲腿就給他跪下了。
弘巽嚇了一跳,“這可使不得……”要來攙,又不好上手,急得團團轉,“您別這樣,有話好說。我和十二哥是親兄弟,您是我的親嫂子……您這樣不是折我的壽嗎!快起來,您坐下一樣說話。”
定宜搖了搖頭,“我就跪著說,坐著我沒法開口。您先頭也說了,十二爺是您親兄弟,我在您營里的時候多多少少也聽見些內qíng,說十二爺串通蒙古人。我不替我們爺解釋,解釋也沒用。我們爺的為人您知道,如今遇著了大坎兒,請您念在兄弟一場的qíng分上手下留qíng。我不讓您為難,您是欽差,有您擔負的皇命。我就想知道……金屑酒什麼時候賜,好叫我有個準備。”
十三爺嘆了口氣,“十二嫂,你起來,我讓你看樣東西。”
定宜聽了遲遲立起身,接過他遞來的信函打開,上面的字彎彎曲曲蚯蚓似的,把她看得一頭霧水。
“不明白吧?”他挑了下眉毛,“這是蒙文,皇子開蒙起就得學這個。蒙文也好,漢文也好,規律相通,一個勾,一個點都有他的jīng髓。這封信出自弘策之手,是寫給車臣汗部左翼首領札薩克的。札薩克手下專管文書的把信偷出來jiāo給了我,這就是弘策謀逆的證據。”他背著手慢慢在厚氈上來回踱,悵然道,“我也不願意這樣,我知道十二哥自小苦,我們兄弟中只有他被外放了十多年,所以有些風chuī糙動,我真不忍心追究。可是嫂子知道,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皇上的意思是,遵著老例兒,對外宣稱得了bào病,這麼著罪不及子孫,我那侄兒還能享他阿瑪的蔭澤。”
她聽得潸然淚下,拿手絹擦,怎麼都擦不gān那眼淚,只是哽咽著點頭,“我都知道。我想問十三爺一句,賜死沒有兩回,有沒有這一說?”
弘巽遲疑著應了個是,“到哪兒都是這樣的規矩。”
“那麼,究竟是什麼時候?”
他的語氣甚至有點不太確定,“……就今晚。”
“所以我還得求十三爺,酒就讓我送吧!您不是不願意讓外人知道嗎,我送,再合適也沒有了。”定宜到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,能夠從容面對了。這事要想辦成,還得靠他幫忙,她說,“如果那杯金屑酒一定要賜出去,那就我代他喝。我死不足惜,只求能留他一命,就算是被圈禁,活著總還有希望。”
弘巽訝然看她,她眉間凜然,當真是無所畏懼了,反倒讓人覺得那面目有些不可親近起來。
☆、第92章
天一點一點暗下來,營地四周架起了篝火,松蠟燃燒,嗶啵作響。
關兆京托著換洗衣裳從帳子裡出來,見外面空地上蹲著個人,背影像他們福晉。也不知道忙些什麼,光看見捏著樹枝在地上勾畫。
他湊過去看,“您這是排兵布陣呢?”仔細瞅瞅不太像,似乎是在畫小人兒。
她仰臉笑道:“我在畫弦兒呢,離京快四個月了。”她兩手比了比,“我走的時候他才這麼點兒長,孩子長得快,現在應該能坐了。”
關兆京哦了聲,“那這是小主子坐著的樣子?”
她點點頭,耐心指給他看,“這是腿,這是胳膊。”
關兆京心說這畫工真不怎麼樣。彎腰細打量,“那是什麼呀,銅錢似的。”
“這個?這是眼睛,他們宇文家的人瞳仁里都有個金環,真好看。”
快別畫了吧,好看也不能是這樣,全糟踐了。關兆京悻悻一笑,“我知道您想小主子了,沒事兒,這仗打不長,前鋒營已經和賽音諾顏部接上頭了,估摸著再過一個月吧,就能凱旋迴京了。入夜涼,您進去吧!主子這會兒忙完了,您陪他說說話兒。”
還有什麼可說的呢,越說越留戀,只怕上不得路了。她搖搖頭,“外面風景好,我蹲會兒,醒醒神。
關兆京砸吧了一下嘴,”那成吧,您留神別凍著。這兒的大夫可都是蒙古大夫,我瞧醫術玄乎,落到他們手裡當牲口治。“
她笑著噯了聲,“你忙去吧,別管我。”
關兆京應個是,捧著衣裳走了。隔了一段距離回頭看,十三爺帶著個戈什哈過來,他們福晉撂下她那畫兒,起身迎了上去。
她打簾讓他們進,王帳有內外兩層,裡間議事,外間候命。她接過戈什哈手裡的托盤,對十三爺笑了笑,“謝謝十三爺成全我,我到了yīn曹也記著您的好。”
十三爺點了點頭,“原該我跟著進去的,怕十二哥起疑,還是在外頭候著吧!十二嫂,您這麼大仁大義,做弟弟的敬佩您。可畢竟事關生死,您要好好考慮。金屑酒只此一杯,賜出去就得死一個人,潑了灑了都不算數。再有一個,十二哥就算死罪可免,活罪也難逃,您還有兒子,真要以命抵命麼?”
她深深吸了口氣,頷首說是,“我的來歷您也知道,能拿我這條賤命換他,太值了。您放心,一定讓您好jiāo差。往後我們爺少不得要您多關照,皇上那兒幫著美言幾句,我這兒先謝過您了。”
她蹲身行禮,他虛扶一把道:“十二嫂放心,有我老十三在,他日一定替十二哥洗清冤屈。”
這樣就夠了,能夠安心上路了。她欣然一笑,不再多言,轉身進了內帳里。
弘策正咬著唇摘那沙盤裡的小旗子,從這個山頭挪到那個山頭,還在研究他的戰略。她把托盤遠遠擱在案上,端了杯子過來,拿肩碰碰他,“喝杯酒,暖暖身子。”
他有些納罕,“行軍不許喝酒,這是軍令。”
她白他一眼,“你同我談軍令麼?軍令還不許帶女人呢,我現在不是在你跟前?”
他想了想,自己笑起來,“還真是說不響嘴。”
一左一右兩杯酒,左手滿盛金屑,右手是燒刀子。他同她面對面站著,伸出手來接,原該是左手那杯,她卻把右手遞了上去。
“我來喀爾喀好幾天了,咱們倆還沒有好好喝過一杯。你總是忙,再忙也要當心自己的身子。”她攜他坐下,燈下瑩瑩看他,眸子掩在一層水霧之後,愈發顯得晶亮。儘量和緩了語氣,切切叮囑他,“夜裡不要太晚睡,總管說勝利在望,你也可以鬆口氣了。回京後把弦兒接到身邊吧,沒的時候長了和咱們不親。”
他嗯了聲,“都聽你的。這事兒過後,我不打算再過問政務了,也學學七哥,當個閒散王爺。”
她笑道:“七爺眼下可不輕鬆,福晉治家嚴,他進軍機處當差了。”
他倒也不覺得驚訝,倚著引枕說也好,“是該長進些,免得皇父跟前老挨罵。”
她低頭淺笑,輕聲說:“咱們兒子都落地了,還沒拜堂成親,其他俗儀都免了吧,今兒喝個jiāo杯酒,算我已經嫁給你了。”
他眼底漫起一層浮光,極專注地看她,“是我對不住你,等這次回去一定好好cao辦,把我欠你的都補償給你。”
她點頭說好,酒杯掩在袖底,穿過他的臂彎,細細吟唱起來:“喜花兒掐來戴滿頭,喜酒斟上幾甌,喜鵲鳥兒落在這房沿兒上頭……”
她閉上眼,把杯中酒一飲而盡。之前種種的彷徨傷感都不見了,重壓都放下來,心裡奇異地鬆快。等死不過如此。她從他手裡接過杯子,起身放回托盤上。兩隻並排擺好,細一思量,怕死得難看惹他傷心,還是不在他面前的好。
“我把杯子送出去,回頭叫人抬水來給你洗漱。”她回頭笑了笑,一步一步朝門前走去。
十三爺卻在這個當口進來了,往杯里看了一眼,寥寥勾起唇角,“十二嫂這會子不能亂跑。”
是要確認咽氣才算完吧!她站定了腳,無可奈何,只得重新折了回來。
“十二哥,皇上賜金酒的事,嫂子同你說了麼?”十三爺在圈椅里坐下,十指jiāo叉起來蹭了蹭鼻樑,“今天是最後的日子,弟弟要jiāo差,不得已而為之。”
弘策蹙眉看他,“你這是什麼意思?”
“十二哥別慌。”他朝定宜看了眼,“我終歸念在兄弟一場,怎麼忍心看著手足去死?今天十二嫂來找我,求我一件事。金屑不賞第二杯你是知道的,換言之總要有個人死在上頭。十二嫂是個好女人,她寧願代替你,回京後我也好有說辭。皇上不能再賜死你,至多圈禁,令宗人府徹查。宗人府在我手上,這點十二哥不必憂心……”
弘策簡直如同被重拳擊中,幾乎要嘔出血來。他萬沒料到她會想出這樣的好計策,這算什麼?捨身救夫麼?
他回身看她,她在燈下伶仃站著,眼裡有淚,臉上卻不顯得哀淒。想來是無怨無悔了吧!可是他呢?叫他怎麼接受這樣的現實?他蹣跚過去抱住她,“定宜……你死了我也沒法獨活。你把我當成什麼,到最後還在騙我!”
她捧住他的臉,替他拭淚,喃喃說對不起,“我腦子笨,想不出別的好辦法來救你。你不要怪我,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驕傲,我終於有用了一回,就是死也死得其所了。只是弦兒,你要盡心看顧他。我什麼都沒留下,只有這個兒子。你替他再找個媽,不要告訴他親媽是誰,別讓他從小就知道愁滋味。”
他卻不能再聽下去了,顫抖著扳她手腕把脈,心頭亂得沒了主張。
這種毒的厲害他知道,無法化解,只有死路一條。脈象瞧不出所以然,到如今還能怎麼樣?他為朝廷出死入生,最後就換來這樣的下場。二十多年恍如一夢,到現在走出迷霧都看透了,叫罵不出,哀嚎不出,只有無止境的嗚咽。
“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,最錯大約是生在帝王家。”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,“你別怕,即便下huáng泉我也陪著你。咱們分開得太久了,才剛團聚又是這樣,我也厭煩了,想歇歇了。你覺得怎麼樣?有沒有哪裡痛?”
她搖頭說沒有,拉他坐下,替他撥開垂落的發,“你別讓我白白犧牲,huáng泉路上我也不要你做伴。咱們兩個,總得留下一個照顧弦兒,都死了,他就真成孤兒了。”
他們娓娓說話,沒有抱頭痛哭,卻叫人看得分外傷qíng。弘巽捶了把桌子,終於忍無可忍,“我瞧不下去了,這種事兒為什麼叫我gān,缺了大德了!”
他突然出聲,他們倆都茫然看過來,他抹了把臉訕訕發笑,指指空杯道:“那是古法pào制的牛huáng,時候長了面上會凝結出一層光來,看著像金屑。”以為會是石破天驚的效果,誰知他們臉上神qíng都沒有變化,他有點著急,“不明白?十二嫂喝的不是金屑酒,是牛huáng酒……雖說那酒是治驚癇的,不過常人喝一杯沒什麼妨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