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定王凝眉放下筷子,“莫胡說,你是我的骨ròu,我哪裡不放心你?”
“那你將經書拿給我看看,不讓我看就是信不過我。”她開始耍懶,坐在席墊上直蹬腿,“阿耶,給我看看,只看一眼,經書又不會缺個角……阿耶……”
她句句阿耶叫得震心,定王看她滿地打滾哭笑不得,“你這孩子這麼大了,不怕丟人麼?不是阿耶不讓你看,是因為此物關係重大,不能輕易示人。況且東西不在阿耶身上,你要看,我當真拿不出來。”
她依舊不依不饒,“這麼要緊的東西,阿耶怎麼會放在別處?可見是騙我,不肯給我看。”
定王被她鬧的腦子都要炸了,“當真不在這裡,誰會把籌碼整天背在身上?我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存放,待我入主長安,一定信守承諾將經文jiāo給國師。你就別再探了,你心裡只在乎他,就沒有我這阿耶一席之地?你身上流著我的血,我才是你最親的人,你這傻丫頭!”
結果蓮燈一敗塗地,在這些老謀深算的人面前耍小聰明,根本沒有半分勝算。她現在能做的就是確定那半部《渡亡經》真的存在,沒有因為戰爭或別的原因下落不明。但說實在的,她總有種感覺,定王的話恐怕不那麼可信。
“我是阿耶的女兒,絕沒有要坑害阿耶的意思。我心裡有句話,一直想同阿耶說。”她正色道,“國師的手段阿耶都見識過,千萬不要為了拉攏他,輕易作出自己辦不到的承諾,若是激怒了他,後果不堪設想。我只問阿耶,回回人的墓地就在碎葉城,阿耶既然有那半部經文,為什麼不打開回回墓,將經書拼湊完整?你是當真一開始就知道《渡亡經》呢,還是墓地被盜後才重視起來的?”
她這幾句話竟問得定王啞口無言,半晌才笑道:“虎父無犬女,阿寧頗有雄辯之才,這點隨了阿耶,好得很。”一面說著,一面往她碗裡添菜,“只顧著說話,菜都要涼了……你聽阿耶的話,男人的事你不要管。待阿耶創下萬世基業,你只管安享你的尊榮就是了。”
她無話可說,也料他並沒有那半部經,恐怕是為了哄騙國師扯的謊。如果真沒有,那她接下來該怎麼辦?拿什麼來救她愛的人?
她心頭亂得厲害,以至於後來定王說了什麼,也都沒有仔細地聽。臨要離開王帳的時候他叫住她,將一個墜子掛在她頸上,“這是你阿娘留下的遺物,這些年我一直帶在身上。如今你回來了,就把它傳給你,想念你阿娘的時候,看見這個也可寥作慰藉。”
蓮燈低頭看,是一截玉石雕成的小竹枝,竹節分明,還有纖長玲瓏的竹葉。擁有的時候不珍惜,等到失去之後睹物思人,又有什麼意義呢!上一代的恩怨qíng仇已經叫人乏累,她只願自己少些坎坷。可照現在的qíng況看來,似乎是好不到哪裡去了。
她握住那冰冷的吊飾點頭,“多謝阿耶。時候不早了,阿耶安置吧,我明早再來與阿耶請安。”
定王道好,她肅了一禮便往自己的營帳走去。走了一程回頭張望,他依舊站在門前那片溫暖的火光里。她沒有想到,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他。
☆、第63章
次日大概五更未到,黎明前的黑暗,罩得整個俄博嶺昏昏如在另一個世界。蓮燈近期的睡眠不太好,常常要耗到近子時才能睡著,覺得睡下去沒過多久,夢裡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忽然帳簾被用力掀起,有人站在外面大聲地喊:“安寧!安寧!”
她頭暈得厲害,聽出是二兄常念,便支起身子噯了聲,“阿兄何事?”
常念的聲音裡帶了哭腔,略低了嗓子道:“你快些起來,阿耶出事了。”
她起先還懵著,頓時一激靈。縱起來,拉過一件圓領袍穿上,慌慌張張扣上蹀躞帶跑出來,“阿耶怎麼了?”
常念說不出話來,只是抬手指向大帳方向。王帳外的禁衛比尋常森嚴百倍,死士個個壓刀站著,將帳子團團圍住。她心頭狂跳,匆忙奔過去,帳里站滿了將領。穿過那片鎧甲的叢林,見定王在榻上安然臥著,雙眼緊閉,面色發青。
她腦子裡嗡地一聲,問跟前醫官,“大王怎麼了?”
醫官搖頭,讓出榻前的位置,退到一旁。再看幾位兄長,他們站在那裡六神無主,個個像淋了雨的泥胎。
蓮燈的兩條腿在褲管里打顫,她想定王也許是不好了。她不是沒有直面過死亡,可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在面前,擯棄那段失去的記憶,算是第一次了。她上前,拉了拉定王的手,“阿耶?”
他沒有反應,手指已經涼下來,大概有一陣子了。她不信,抱著希望去探他頸間的脈搏,摸不到,連他的頸窩都是冰冷的。
“怎麼會呢,先前阿耶還與阿寧一起用飯的……”她跪下來,哭著說,“阿耶,你怎麼了?”
她和定王算不得親近,但昨夜開始已經可以像尋常的父女那樣相處了,為什麼非要在她感覺到溫暖的時候突然遭受這樣的打擊?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,近距離看到他的臉,英挺的眉,還有深刻的五官。仿佛凍結的回憶猛地被打開了,她記得這張臉,原來他真的是她父親。
她嚎啕起來,抓緊了他肩上的衣裳撼他,“阿耶,你不要丟下我,我才回到你身邊,你不能走!”她的痛苦是發自內心的,哀哭從靈魂的最深處迸發出來,她除了像只shòu一樣悲鳴,想不出任何辦法來抵抗這突然降臨的噩耗。
無數重拳擊中她的心臟,她癱軟在他榻前。沒有了母親,剛剛認回的父親又走遠了,從現在起她是真正的孤兒,再也沒有依仗了。她後悔不已,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她麻木,沒有想過去愛他。如今他死了,她才記起四歲前坐在他臂彎、騎在他肩頭的歲月。可是來不及了,他走了,走得這樣莫名其妙。
她要追究,回身呵斥醫官,“大王是因何喪命,快說!”
醫官打了個顫,拱手道:“卑職細細查驗過,大王身上無任何外傷,指甲、眼瞼、舌苔均無異樣,且表qíng安詳,四肢舒展,可見臨終沒有經歷痛苦,當屬壽終正寢。”
壽終正寢,四十多歲的人怎麼能算壽終正寢,一定有內qíng!她站起來,無頭蒼蠅一樣打轉,“他昨夜還好好的,與我說了好多話,那時分明健朗得很,怎麼會突然走了?”她抬頭四顧,“國師呢?國師在哪裡?”
曇奴上來攙扶她,“已經派人去請了,你不要著急。”
可是她的悲傷,在某些人眼裡卻是十足的演戲。定王共六子,有辰河那樣如珠如玉的存在,當然也不乏榆木腦袋的莽夫,比如四兄等持。
蓮燈的認祖歸宗一直讓他心存疑慮,那時父親很高興,他也沒什麼可說的。現在父親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,在他看來禍根可能就在這來歷可疑的妹妹身上。
“當初是誰進府刺殺阿耶,兄弟們可還記得?”他上前一步,蹭地抽出佩劍抵在她胸前,“阿耶一片拳拳愛女之心,我料他沒想到會落得今天這樣下場。你既然從一開始就心懷不軌,難道阿耶認了你,就能化解十年來的怨恨麼?你一心要殺他為母報仇,昨夜最後一個與他見面的也是你,你的嫌疑最大,少在這裡惺惺作態!不單你,還有你那qíng郎,甚至包括碎葉城裡的辰河。你們串通一氣蓄意謀害阿耶,yù借蔡都護不在之時趁機控制軍中大權,我說得可對?”
他們兄妹反目,這個時候只會造成混亂。大兄照業低聲呵斥:“四郎,阿耶跟前不得造次。”
等持仰頭苦笑起來,眼淚順著眼角長流,“阿耶已經死了,表面沒有傷痕,焉知他的五臟六腑是否完好。正值壯年的武將,會不聲不響地睡死過去,你們相信嗎?阿耶平時連傷風咳嗽都沒有,為什麼現在成了這樣?一定是有內賊,還是阿耶最信任的人,你們說,除了她還有誰!”
蓮燈又悲又氣,哽得說不出話來。半晌才道:“阿兄不要因為阿耶不在了就欺負我,我對阿耶的心,和你們每個人一樣!”
“我欺負你?”等持把劍又抵近了兩分,“你昨晚的行動可有人為你作證?”
晚上除了睡覺還能gān什麼?讓她找人作證,簡直就是無理取鬧。她反唇相譏,“那麼阿兄呢?你昨夜做了什麼,有沒有人為你作證?你失去阿耶,我也失去阿耶,為什麼我還要遭受你這樣無端的猜測?阿兄不要欺人太甚,否則我就不客氣了。”
等持依舊不肯善罷甘休,她受夠了他的刀劍相向,運足內力一震,將他手裡的劍震得四分五裂。
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,帳里的將領忽然安靜下來,左右分作兩班,讓出了中間的一條通道。國師打簾匆匆而來,進門即吩咐:“不得將消息散播出去,誰敢動搖軍心,格殺勿論!”
蓮燈見他來,像見到了救星,“我阿耶還有救嗎?國師神通廣大,求你救救他。”
他望了她一眼,捲起袖子探定王的百會、膻中、商曲,越探臉色越冷。蓮燈提心弔膽追問:“可還有轉圜?”
他直起身,慢慢放下了袖子,“時間太長了,屍僵過了胸,已經回天乏術了。”
國師的出現原本還給人留有一線希望,可當他宣布結果,無疑是天塌地陷的災難。所有人都沒了頭緒,只聽定王舊部們低低啜泣起來,誰也沒想到宏圖霸業轉眼成空。定王薨逝,十三萬人群龍無首,前有阻擊,後無退路,就算到了長安,這次的遠征也沒有任何意義了。
國師招大郎商議對策,照業回身望榻上一眼,含著淚拱手,“還請國師指點迷津。”
國師道:“殿下仙逝的消息只有帳中將領知道,對外只說抱恙,先秘不發喪。待蔡都護從蒲州回來,聽了信王的意思再做定奪。”言罷在照業肩上拍了拍,“子承父業天經地義,到了大郎振興王道的時候了。”
世上誰人沒有私心?定王在時,王子們兢兢業業輔佐父王,尚可以緊密團結。待得定王一死,勢必開始考慮各自的歸屬。世子遠在關外鞭長莫及,亂世才能成就梟雄,誰先攻克長安,誰就有稱王的希望。所以慌不過最初的半個時辰,等冷靜下來,一切又變得有條不紊。
男人們的心裡裝著勝負與江山,有他們的信念支撐,蓮燈卻沒有。她守著定王的屍首,覺得眼淚都要流gān了。人死了一段時間屍僵從面部漸漸擴散,到胸,再到上下肢。他的手指已經不靈活了,她只有不停地揉搓,發現都是徒勞,又是一通嗚咽痛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