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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拱手長揖,“我有苦衷,不能與國師道別,望夫人見諒。”
翠微冷冷一笑,看她的眼神分外輕蔑,“他重qíng義,為了王朗敢冒天下之大不韙,將你收留在神宮,為你易容,結果你就這樣報答他?你小小年紀,心機倒頗深。還是偷了神宮的寶物,打算一走了之?”
她這麼說,讓蓮燈想起了國師的那句“禮之賊也”。本來就很反感別人拿這個字眼來侮rǔ她,因此立刻冷了眉眼,“夫人也算德高望重,妄加揣測似乎有些欠妥。我不會偷神宮的東西,要離開也有我自己的理由,夫人要是想聽,我為求脫身不得不告訴你。但將來國師怪罪起來,我少不得要拖夫人下水,到時候夫人千萬別怪罪我。”
是個人都有好奇心,翠微夫人雖然不待見她,但既然牽扯到國師,必然有一探究竟的衝動。她古怪地打量她,斥了句裝神弄鬼,“你要是說不出所以然來,用不著國師問罪,我第一個饒不了你。”
蓮燈時間有限,再耽擱下去天都要亮了,便長話短說,把如何進入聚星池,如何撞破國師沐浴的事都同她jiāo代了。說完自覺羞愧,捂住了臉道:“我原本答應國師不告訴任何人的,可我擔不起這個責,也不敢再見他,思前想後無計可施,就想趁著夜黑風高離開神宮。夫人既然是國師的師妹,這事告訴夫人也沒什麼。我知道不該畏罪潛逃,但是留下怎麼辦呢,我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五雷轟頂。我是不得已,要是個男人,娶他就是了,可我是個女的,女的叫我怎麼負責?我不逃,還等著國師找我算帳麼?”
她邊說邊看她,果然那張冷艷的臉也起了變化,一時五顏六色相當好看。
翠微覺得不可思議,怎麼也沒法把臨淵同這件事聯繫在一起。按著他平常處世的態度,震驚過後無非兩種可能,或者不以為然,或者除之而後快。現在算怎麼回事?追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要人家負責任,負什麼責任?清修太久,把腦子修壞了麼?
她有點懷疑,睨著眼睛審視她,“你說的都是真話?”
蓮燈點頭不迭,“我離開神宮不會走遠,還在長安城裡。夫人要是查出有假,隨時可以找到我。我也知道只要國師想拿我,跑到天邊也不頂用。可是我現在害怕,能躲一時是一時,等國師消了氣,我再給他賠罪不遲。”
這是個難題,連翠微都覺得棘手。她自小和臨淵在一起,知道他的為人,什麼都看得淡,什麼都不上心,因為太冷漠,對別人造成傷害也不自知。但他不是個無理取鬧的人,就算平時自戀到莫名其妙的程度,也不至於因為這樣一個意外不依不饒。
她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孩,在陶然亭外第一次見到她時,就覺得明艷不可方物。她的臉上沒有厚重的鉛粉,也沒有螺黛勾勒出來的峨眉,缺乏jīng雕細琢,卻有另一種瑩潔的美。生活在沙漠裡的人,皮膚應該黑而gān燥,可她卻沒有,倒像珠簾後jīng心作養的,溫潤得渾然天成。
美麗的女郎總會特別受眷顧,也許因為長得好,連臨淵都對她另眼相看吧!
她突然驚覺了什麼,笑得駭異,“說不定座上只是同你開玩笑罷了……不過你既然要走,那就走吧,風口làng尖上避一避,對你沒有什麼壞處。”
蓮燈一陣狂喜,不管翠微夫人是出於何種考慮放她走,只要能夠悄無聲息地離開,目前是救了她的命了。
她對她道謝,看準了附近沒人,起身一躍跳上垛口,消失在茫茫黑夜裡。
翠微靜站了片刻,心裡漸漸安定下來。斂起衣袖往道場去,遣退了侍立的人,只余貼身的巫女侍候,坐回坐上闔眼吩咐:“今晚做禁咒的事不要對外提及,萬一有人問起我的行蹤,只說一直在中殿,沒有外出過。”
巫女不太明白,“禁咒是皇后特許的,夫人也有疑慮麼?”
大曆醫巫不分家,宮中女醫進太醫署習學,除了安胎、針灸外,最要緊的一項就是禁咒。今上的五子中,只有梁王一人是皇后所生,所以皇后對梁王妃也是愛護有加。梁王妃染疾,久病難愈,怕女醫的手段不過關,下令要隴西夫人親自過問。既然有皇后懿旨,還有什麼可怕的?
翠微搖了搖頭,並不作答。
巫女在旁看了她半天,見她心事重重,料想必定和來客有關,便掖手道:“婢子今天在琳琅界外見到個小娘子,聽說她是王道士的高徒。”一面說,一面窺她臉色,“夫人與王道士也有五六年沒見了吧,不知他現在怎麼樣,夫人可問過嗎?”
提起這個她就有些不快,她和王朗之間的關係說簡單很簡單,說複雜也很複雜。有時候被一個人單方面愛著,時間太久不作回應,簡直像虧欠了他一樣。她討厭這種半帶脅迫的感qíng,所以對他越來越冷淡,王朗受了qíng傷,一個人遠走西域,躲到敦煌的dòng窟里作畫去了。不是她心壞,他一走,她的世界重新又亮起來,那種輕鬆難以描述。但他既然已經離開了,為什麼五年後又弄出個徒弟來,送到太上神宮,還和臨淵攪合在一起,難道是為了報復她麼?
她睜開眼,恨恨道:“問他做甚?總不至於死了。他這人yīn魂不散,唯恐別人忘了他,變著法子往神宮湊。以後不要提起他,再讓我聽見,宮規處置!”
巫女唬得一吐舌頭,以前沒見夫人那麼討厭王朗,今天卻有些失態了。也不敢多言,垂手退到殿外關上門,下了台階回望,直欞里透出昏暗的光,裡間銀鈴雜亂無章地響起來。
那廂蓮燈出了神宮腳步輕快,趕在城門開前已經到了明德門外。
長安是個繁榮的都城,就如放舟說的那樣,宵禁嚴格,城門開閉也有jīng準的時間。天蒙蒙亮時城門外已經聚集了好多人,有百姓也有胡商。蓮燈混在人群里,拿厚絹掩住了半邊臉。外面的天氣果然不能和神宮裡比,如同從暖chūn踏進嚴冬,風chuī在臉上,刀割一樣冷。
她瑟縮著跺了跺腳,轉過頭看天色,時辰大約快到了。又等片刻,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第一記鼓聲,然後城中鼓樓次第傳開,四面八方連接成陣,像夏季打雷,山搖地動,聲勢震天。
沒有來過長安的人無法想像,這座城池醒來的時候會發起這樣一場咆哮。神禾原離這裡有段路,神宮裡的生活悠閒舒緩,即便日上三竿也沒有半點聲響。不像這裡,鼓樓起了個頭,里坊的鼕鼕鼓和寺院的鐘聲也jiāo錯而鳴,不多不少三百下,持續三盞茶。真是老天開眼,轉轉一到冬天就像條凍僵的蛇,早上起來要歷盡千辛萬苦。這下好了,鬧成這樣,困意再濃只怕也躺不住了。
城門在喧譁里緩慢開啟,蓮燈踏上長街的那刻,正好有日光照在她臉上。昨夜的驚惶已經淡了,她放眼遠望,城池寬廣,屋舍連雲,長安不論什麼時候都能夠激起她的鬥志。她沉澱下來,將臉上的厚絹往上提了提,低下頭,擠進了洶湧的人cháo里。
☆、第19章
內城西北角的雲頭觀里,兩個人正坐在台階上興嘆。
“你說蓮燈能找見我們麼?”
曇奴看了她一眼,“你不是同擷彩苑的鴇母知會過嗎,有人找我們就引她到這裡來。”
轉轉折了根枯枝在地上劃拉,“那種地方的人辦事靠不住,我看明日再去打探一下……你身子好些了嗎?”
曇奴木著臉,把視線調到半空中,仔細品砸了一下,胸口隱隱作痛,但還忍得住。她耙了耙頭皮嘆口氣,“再歇兩天吧,應當會慢慢好起來的。都怪我自己不留意,要不然也不必從擷彩苑搬到觀里來。”
轉轉難得沒有和她抬槓,在她肩頭撫了幾下道:“別這麼說,人qíng畢竟有限,加上錢就不一樣了。那些粉頭手上金銀來去,不給她點好處,嘴上答應,轉過頭就忘了。現在好了,有那五百吊錢,她不辦也得辦。只是難為你,吃了幾副藥也不見好,不知道要熬到什麼時候。”
她們從神宮出來,其實也遇上了一些困難。先說那個飛錢,都護府這次辦事很利索,大概是看數目比較大吧,錢莊裡很早就把這筆錢扣住了,她們去兌換的時候險些被拿個正著。既然沒有錢,就得想辦法去掙,她們做人還是有原則的,尋常百姓的東西不碰。在河西走廊上gān點難等大雅之堂的事,都是找那些不做正經生意的jian商。到了城裡不想驚官動府,唯有和yīn陽客棧牽頭。
曇奴早就有盤算,路也打聽清楚了,讓轉轉一個人留在北里,自己孤身一人就去了。接的什麼活兒轉轉起先不知道,提心弔膽等了三天她才回來,回來帶了八百吊錢,還有好幾處傷。
據說殺的是個很有名氣的江湖人物,曇奴一直在大漠,沒有聽說他的名號。等辦完了事領錢,才知道之前已經有幾個人折在他手裡了,他善用芒針和毒。兵刃上淬毒倒還好,以曇奴的身手可以避開,芒針上用毒就難辦了。所謂的芒針,一根只有仙人掌刺大小,又短又細,扎得深淺不一。轉轉在燈下給她挖了半宿的刺,最後一根游進經絡里,不知會隨著血液流向哪裡。這是個隱患,對曇奴的身體有很大的影響,她起先渾身麻痹,後來人是清醒了,又開始心慌咳血。轉轉怕北里人多眼雜引起注意,便帶她借宿到雲頭觀來了。
不管怎麼樣,曇奴是功臣,她要好好照顧她。打探的事jiāo給擷彩苑的謝三娘,已經有眉目了,只等蓮燈來同她們匯合,三個人湊在一起再想主意。
曇奴身上的毒卻讓人摸不著頭腦,不發作的時候沒什麼,除了萎靡些,看上去沒有大礙。但若是突然之間犯起來,可能連榻都下不了。雲頭觀里的弗居和轉轉有jiāoqíng,替曇奴開了方子控制病qíng,這兩天略微的有了點起色,但是要痊癒,實在辦不到。
轉轉調過頭看她,她坐在陽光下,嘴唇發白,臉上沒有血色。轉轉突然有點難過,“曇奴,你不會有事吧?”
曇奴嗯了聲,“一根針罷了,死不了。就算要死,也要等蓮燈報完仇,我才能安心上路。”
轉轉瓢了嘴,“你別胡諏,我們說好了不分開的。實在不行,就去神禾原求國師吧,他一定有辦法。”
兩個人坐在山門下,茫然望著小路盡頭。漸漸看到有個人從遠處過來,頭臉包得嚴嚴實實,可是身材纖瘦窈窕,分明就是蓮燈。
轉轉啊地一聲,扔了樹枝往前奔去,闊別多年似的,一把抱住了她。蓮燈被她勒得喘不過氣,推搡道:“山中方一日,世上已千年麼?半個多月沒見,親熱得叫我受不住。”
轉轉說不是,“我們剛才還在擔心你走失了,打算明天去北里看看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