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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低下頭不說話,過了一會兒才問:“出兵的日子定下了嗎?幾時?”
辰河道:“再過五日,定在八月十六,讓兵士過完了中秋就開拔。”
她知道事qíng不可能有轉圜了,勝也好敗也好,聽天由命吧!她說:“阿兄會隨軍一同出征嗎?”
辰河搖了搖頭,“阿耶要我領兩萬人駐守碎葉城,不論前方戰況如何,碎葉城是根基,不能落入別人手中。安西都護經阿耶遊說,目下也動搖了,集結了五萬人馬加入,這樣算來有十三萬之眾,糧糙軍餉還需我在後方供給。”
十三萬張嘴,還有無數的戰馬,該是多大的消耗,這筆帳算來令人心驚。她皺眉道:“糧倉里有儲備麼?如果緊急徵調,恐怕很難為繼。”
辰河道:“河西走廊處處有糧倉,這點倒不必擔心。待過了扁都口入關內道,長安亦在不遠,碎葉城的軍需足夠應付了。”
所以準備做得很充分,定王的反心也不是成型於一日兩日內,就如他所說,被發配碎葉城將近四十年,沒有一天不在盤算著怎麼回到長安。蓮燈只是嘆息,“阿兄,我還是覺得有些懸……”她不知道怎麼勸說他們,說國師另有所圖嗎?她沒有確鑿的證據,況且定王也未必願意聽。她只能告誡辰河,“朝廷對阿耶戒備久矣,不可太信任國師。萬一他是受今上委派,阿耶會落入圈套,那十三萬大軍會順勢被收編,豈不是大夢一場?”
辰河聽了有些訝異,“你是這樣看的嗎?你與國師……”
這算窩裡反吧,說出來怪不好意思的,一邊是心上人,一邊是父兄。雖然她到現在還不能適應郡主的生活,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親人遭難。
她臉上尷尬,潦糙笑道:“我不過是防患於未然,阿兄聽過則罷,若覺得有理,千萬放在心上。”
辰河道好,“我會把話帶給阿耶,請他定奪。”
她嗯了聲,開始盤算應該帶上什麼隨行。辰河放下茶盞疑惑道:“你要一同出征?這樣不好吧,你一個姑娘家……”
她抬了抬手,“我已經決定了,阿兄不必多言。況且我一向不是養在深閨的,讓我在王府枯等消息,我也耐不住。再說曇奴會隨軍,我就更沒有理由留下了。”
辰河還是希望她三思,畢竟打仗不是兒戲,一旦jiāo戰刀劍無眼,她身在其中恐怕會有閃失。但是她這些年在外已經練就了獨立果斷的個xing,拿定了主意就很難改變了。
辰河只得退了一步,“這事還是問過阿耶再說吧,如果他反對,你就打消這個念頭,可行?”
蓮燈說好,她並不擔心定王不同意,相反他大概求之不得。畢竟作戰過程中難免有意見相左的時候,只要她在,隨時可以與國師溝通,會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正面衝突。這個家裡,似乎也只有辰河是真正關心她,其餘的諸如定王和另幾位兄長,面上和藹,背地裡不知怎麼想。她一直覺得很難融入他們的生活,在這高牆深院中她是個異類,她一心想離開,哪怕是隨軍打仗也比困在這裡好。
當然定王認了親,那是定王的事,王妃的觀點不會改變。加上聽說她是唐娘子的女兒,更是眼中釘ròu中刺一樣。
中秋前兩天開始籌備大宴,定王要宴請帳下大將,也是出征前最後一次與宅中家眷團圓,府里相當重視。蓮燈對這種節日沒有太大的期待,他們忙他們的,她依舊在傍晚時分去園裡散步,剪兩束花,好回來妝點臥房。可這天消極已久的王妃不知怎麼出了涼風殿,與她在花園的幽徑上狹路相逢。
石子鋪成的小徑很窄,蓮燈厭惡她,但因定王和辰河的緣故,還是選擇息事寧人。便抱著一把梔子避讓在一旁,原想等她過去就罷了,沒想到李氏走到她面前,沒有錯身而過的打算,反倒停下了。
她乜斜起眼上下打量她,髮髻上cha滿了金銀釵鈿,模樣看上去像只錦jī。聲音也難掩刻薄,憋著嗓子道:“郡主自打認祖歸宗,就沒有來我這娘娘殿裡請過安,眼裡可是沒有我?”
她還有臉找茬,辰河這麼好的人卻有個這麼惡毒的母親,真是好磚出自壞窯口,叫人訝異。
她沒打算賞她臉,唐娘子的遭遇在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前就已經聽說了,雖然她依舊沒有關於生母的記憶,但同李氏對戰成了本能。她看她一眼,簡單直白地說:“是。”
王妃一時竟沒反應過來,仔細想想自己剛才的話,她說是?眼裡的確沒有她?
她氣壞了,從來沒有人敢這樣頂撞她。她寒利的嗓音恨不得把她割成千絲萬縷,銳聲道:“莫以為回到王府就當真是什麼郡主了,在我眼裡依舊是賤婢與外人私通養下的賤種,在我面前拿喬,早了八百年。”說罷氣極了,揚手隔開她,動作過大了,打得她手裡梔子的花瓣散落了一地。
蓮燈氣沖了頭,新仇舊恨一齊湧上來,將那把花枝用力砸在地上,伸腿一掃,掃空了王妃的下盤,輕而易舉就把她撂倒在石子路上。
一位養尊處優的貴婦,哪裡丟過這麼大的丑,又羞又恨打算反擊。可是還沒來得及等人攙扶,忽然發現一隻手被那煞星擒住了,她說:“看在世子面上不殺你,讓你長點記xing。”只聽咔嚓一聲,手腕劇烈地痛起來,她失聲尖叫,知道自己的手骨被她掰斷了。
隨侍的人驚惶失措,亂作一團。蓮燈不聽她們鬼哭láng嚎,舉著剪子折返,重新找花樹剪了一束枝椏。
她以為會有人來同她說話,語重心長勸她忍讓什麼的,結果等了一夜,風平làng靜。想想也是,王妃gān的那些壞事只需一條胳膊來抵債,已經很便宜她了。要不是為了對辰河留一線人qíng,那把剪子應該cha在她的脖子上。
反正這件事就像沒有發生一樣,消弭於無形了。不過她的惡名也傳得沸沸揚揚,王府里的人見了她都繞道而行。被劃在他們的世界之外,起先很自得,後來感覺到一點點寂寞。只有國師還和先前一樣,每天落日前捧著花,來她院前獻殷勤。
她心qíng不好,抱胸站在廊下看他。他興匆匆進獻,有時候是茉莉,有時候是番紅花。但到跟前就把花忘了,她如今做了郡主,衣著變得考究。雖然不至於穿袒領,也是藕絲衫子藕絲裙,白潔的皮膚在料子後面若隱若現。裙口收得緊,凸顯出盈盈的蘇胸,再加上她雙臂一抱,愈發的壯觀起來。
沒有什麼比看著自己的女人一天天長大更幸福的事了,國師全方位奉承拍馬,“美人不擅自保難免吃虧,就應當這樣,該下狠手時毫不留qíng。你說,還看誰不順眼,不必你cao心,本座即刻命人結果了他。”
她不想理他,轉身回室內,他就厚著臉皮追進來,少說也要蹭上兩盞茶時候。
中秋那晚定王和辰河都派人來請她,她婉拒了。曇奴現在在軍營里,不能同她一起過中秋,她就獨自坐在房頂上吃餅子,看月亮。
十五的月亮很大,但並不太圓,半邊總顯得有些缺憾。月亮上的yīn影像屋舍,不知那裡是不是住著嫦娥……她仰在瓦片上,閉上眼睛輕輕哼唱:“紅狐狸丟了糙鞋和小馬,它迷路啦。烈日驕陽,戈壁莽莽,紅狐狸東奔西跑,它找不到家……”唱到傷心處,自己也哽咽難言。她覺得活在她歌里的紅狐狸就是她自己,一直以為自己有目標,可是到現在才知道,忙忙碌碌著,最後的一切和她設想的完全不一樣。
她停下來,調整一下呼吸。睜開眼睛看,邊上多了個人,身形如竹,翩翩的羅衣在晚風裡招展。
她有點尷尬,自嘲地問:“我唱得好聽嗎?”
他這次沒有奉承她,只是說:“你不高興了。”
有什麼可高興的嗎?她低頭說對,“我一點都不高興。”
他想了想,伸出手把她拉進懷裡,“我帶你去碎葉城的最高處看月亮,要是怕跌下去,就抱緊本座。”
大概是出於本能,她想都沒想就摟住他的脖子,他得意地笑了笑,一下躍進了深深的夜裡。
太上神宮的人都有這樣的本事,在空中移動,如履平地。她聽見耳邊風聲大作,把兩手扣得更緊一些。他把她帶到護國寺,護國寺的金光塔在碎葉城矗立了三百年,塔有八角十三層,高聳入雲。頂上那片屋脊寬大,足夠他們落腳了。她仰頭看,月亮近得觸手可及。她含笑探指描摹它的輪廓,似乎不懼腳下深淵,往前一步,要不是他拉住,可能已經栽下去了。
他扣著她的手肘,嘆了口氣,“蓮燈,我們好好說說話吧!”
她遲遲望他,他扶她坐下,手卻沒有鬆開,與她十指相扣,“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你高興起來,如果恢復你的記憶可以,我現在就能為你做。可是你的童年除了悽苦還是悽苦,不讓你再回憶一遍是為你好。”
她沒有應他,想了半天方道:“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高興,也許gān脆把所有一切忘記,忘記長安之行,忘記阿菩、曇奴、轉轉,還有你……”
月色下的眉眼迷濛,暈染著輕淺的藍,他沒有等她說完就截住了她的話,“我真的傷害你那麼深,深到讓你想忘了我嗎?我知道自己有時候冷血,那是因為從小就常被告誡七qíng六yù不能動,久而久之,連我自己都以為生來缺乏了。我師父同我說過,輔佐君王者不可偏私偏愛。如果你的感qíngqiáng烈到駕馭不住,索xing捨棄它。我記得我五歲那年,因為寂寞養過兩隻兔子,吃睡都帶著,連練功都要看見它們,令師父很厭棄。有一天師父給我授課,講大道無qíng。命人把那兩隻兔子帶來,告訴我兩者只能留其一,要我做選擇。我看著那兩隻兔子,不知道應該怎麼辦,可是師父bī得很緊,我走投無路,最後把兩隻都殺了。因為沒有選擇就不會有痛苦,沒有七qíng六yù,就沒有人能傷害我。”他說完,轉過頭對她輕輕一笑,“我有時很難控制自己的思想,假如需要取捨,往往qíng願一毀了之。可是遇見你……我有好幾次陷入兩難,我嘗試用以前的方式解決,但很快後悔,我做不到。”他細細撫摸她的手,放在唇上親吻,“蓮燈,你不要忘記我,我一個人在世上活了這麼久,很孤單。你陪我好嗎,不用太久了,就到我死的那一天。”
蓮燈心裡沉甸甸的,可是聽到最後忍不住翻白眼,“我的壽命長不過你,恐怕沒法陪你到最後。”
他說不是,把自己的手貼在她臉頰上,“你感覺到了嗎,我變得越來越暖和。”
她點點頭,“因為你開始有人qíng味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