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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愣了一下,想像她眼裡沒有他時,會是怎樣一副慘況。他緊了緊手臂,說得有些猶豫,“我知道……解決了定王,我會接手他的大軍,平定五王之亂。等到玉宇澄澈,你想在神宮養老,還是回敦煌吃沙子,都隨你高興。本座陪著你,今生不離不棄。”
蓮燈聽他說得這麼鏗鏘,立刻抖擻起了jīng神,“我一定想辦法儘早殺了定王……”語畢又有點遲疑,“不過這王府好像很奇怪,今天我去了後面安置妾侍的院落,不知怎麼回事,那裡和我的夢境很像,我覺得我以前應該到過這裡。”
他眼底波光綽約,漸次沉寂下來,“你想起什麼了嗎?”
她搖搖頭,“只是覺得熟悉罷了,可我還是想不通,我隨阿耶做客,怎麼會知道後宅的事?還有那個夢裡常出現的女人,她說是我阿娘,卻住過定王的宅邸……”
看來時間到了。
他緩緩吁了口氣,抬起手,在她眉眼間輕拂,“那只是夢,夢裡的事不能當真。你沒有去過那個院落,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。你就是你,你是安西都護百里濟的女兒,和定王沒有任何關係……”
他的聲音綿軟,像風,像雲絮,一點一滴圍繞她。蓮燈困得掀不起眼皮,略掙了掙,沉沉睡去了。
作者有話要說:1孺人:古代稱大夫的妻子,唐代稱王的妾,宋代用為通直郎等官員的母親或妻子的封號,明清則為七品官的母親或妻子的封號。
☆、第52章
關外的天氣很怪異,前一刻晴空萬里,下一刻也許就會雷電jiāo加。有時候同一座城,城南幾乎要淹沒,城北卻旱地千里。
天氣不好,難得清閒,蓮燈無事可做,站在窗前看外面。花壇里的蘭花被打得東倒西歪,雀蛋大的雨點不分青紅皂白地砸下來,好好的糙木都被打壞了。
等天晴時培一培土吧,剛下過雨不需要清掃沙子,可以跟著花匠到處走走,也許能到定王書房前也不一定。她踮足朝遠處眺望,雨簾稠密,外面灰濛濛的,空氣里瀰漫著泥塵的腥氣。想起昨晚,國師冒著風險來送藥,現在憶起還有隱約的歡喜。
他說常在左右,不知在哪裡。他沒有說他面臨的困境,但是她知道,定王有十萬大軍,有許多死士,他帶來的人手不多,要滲透進去已經很費力氣了。奇怪他可以多方算計,卻從來不殺生,要是他能易容出馬,恐怕十個定王也不夠殺的吧!這人就是這麼矯qíng,不過也好,她的殺父之仇,她想自己去報。待解決了定王,如果能夠活著回長安,再殺了那條漏網之魚。
可惜她一點都想不起她阿耶的模樣了,還有阿娘,簡直忘得徹徹底底。她只是抱定一個信念,殺了仇人,不讓耶娘的血白流。
阿寶在旁邊擦桌子,叫了她一聲,笑道:“心事重重,在想什麼?不會再想辰河殿下吧?”
她木訥道:“想那些不相gān的gān什麼?”
阿寶說:“辰河殿下還沒娶親啊,將來要是回中原做官,遠離了碎葉城就好了。”
她笑了笑,恐怕他們是打算回中原的,不是做官,是做皇帝吧!
忽然聽見有人喚她,她忙到門前看,廊上站著一個滿臉不耐煩的傅姆,掖著兩手道:“小娘子隨我到涼風殿去吧,殿下傳召呢。”
她有些莫名,“姆姆知道殿下傳我是為什麼嗎?”
傅姆看了她一眼,“殿下的心思我怎麼知道?莫問我,你去了自然有分曉。”
蓮燈躬身應是,隨她往上房去,雨水濺到廊下來,打濕了她的裙角。她挨著牆根走,走到一處垂花門前遇見了那位辰河殿下,她抬眼笑了笑,對他行禮。
辰河殿下是很和氣的人,揖手回了個禮,轉頭問傅姆去哪裡。傅姆叉手道:“王妃有事傳召宋娘子,奴婢領小娘子上涼風殿去。”說著堆了個笑容出來,“殿下今日的書讀好了麼?勿亂走動,快回去吧,仔細老師訓話。”
蓮燈看那老奴雖然是笑著說,語氣里卻有輕慢的意思。什麼樣的主便會教出什麼樣的仆來,涼風殿裡聽差的都不太敬重世子吧!
她很快對他納福,匆匆忙忙趕上了傅姆。待進涼風殿,見王妃穿著chūn水綠的袒領,披著杏子huáng的單絲羅畫帛,正倚在憑几上看一幅裙料繡工。
她和曇奴jiāo換一下眼色,曇奴一夜沒睡,眼裡有血絲,人依舊站得筆直。她上前肅拜,然後退到一旁待命。
王妃長久沒說話,拿著絲絹看了又看,讚嘆秀女們繡工了得。半晌把視線調轉到她這裡來,“你可曾學過刺繡?”
蓮燈說沒有,“婢子是貧苦人家出身,沒有機會見識綾羅,更沒有機會學刺繡。只會一點簡單的fèng補,難登大雅之堂。”
王妃托腮看了她一眼,“聽你的談吐倒像讀過兩天書的,貧苦人家也能讀書嗎?”
蓮燈心裡有些緊張,不知是不是哪裡露了馬腳讓她看出來了。細想想應該沒有,她從進王府起就特別留意,李氏再厲害,終究不是神仙。便垂手道:“回殿下的話,我阿耶以前是舉子,因為多次沒能高中,後來才搬到了敦煌。婢子從小跟阿耶讀書,些許認識幾個字。”
王妃若有所思,“我看你和一位故人甚像……母親是哪裡人?叫什麼?”
曇奴轉過眼來,不知定王妃是什麼用意。蓮燈斂神道:“婢子的阿娘也是關中人,閨名叫崔五娘,我阿耶喚她阿崔。”
王妃把目光調轉到橫樑彩畫上,慢悠悠嘆了口氣,自言自語道:“阿崔……應該叫阿唐才對。”復對她一笑,“既然會fèng補,那麼一定會穿針。我要繡一面佛經,你來替我穿針。”
蓮燈有些訝異,傳她過來就是為了穿針,實在搞不清這位王妃又在打什麼注意。
僕婢端著托盤過來,她看了一眼,果然和她預想的一樣。哪裡那麼簡單讓她過關,必定是針眼特別細,繡線特別粗。這種金線是拿多股絞成的,光鑽過一個尖兒不管用,一拉這根線就勒壞了。所以王妃又開始刁難她,只不過這次不是武鬥,改成文鬥了。
終歸免不了一頓好打,她邊穿邊想,這麼下去真要糟糕了,仇報不成,整天受擠兌,再好的耐心也要磨光了。想發作,到底不能,只有咬著牙跟針線較勁。
她試了很多次,剪子把線頭修了又修,實在穿不過去。這種事不像練武,耗費的是jīng神。她拿出渾身的解數來,依舊毫無進展。
定王妃給她的時間不多,笑吟吟看著她,叫人搬來了沙漏,“如果沙子流完你還沒有辦好,那我就要懲罰你了。”
外面雷聲震天,殿內窗扉緊閉,沒有半絲風,光線也暗得可以。蓮燈年輕眼睛尖,針眼是看得清的,只是這線委實太粗,就像小腳穿大鞋還能將就,大腳穿小鞋,連腳後跟都難以拔上。
求qíng沒有用,要是定王妃能開恩,就不會給她出這樣的難題。她咬著唇,鼻尖上沁出了汗。眼看沙漏快漏完了,王妃盤弄著染了蔻丹的指尖,笑得興致盎然。
“到了。”最後一粒沙流完的時候她拍了拍手,“你連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,留在王府也沒用。曇奴……”她轉過頭叫了聲,“你初帶她進來是為了有口飯吃,既然入府為奴,不管是私奴婢還是官奴婢,在我門下就要聽我調遣。我與你找了戶人家,管倉的蔡十八幾次求賞賜,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,我看你身qiáng體健,不會穿針,揮鋤應當不難。你去與他為妻吧,別在府里待下去了,我不喜歡你。”
不喜歡說得直截了當是不錯,可是要把她嫁人,這個聽來有點可笑了。蓮燈揖手一拜,“請殿下恕罪,婢子有孝在身,即便要嫁也要等兩年後,眼下許人,是為不孝。”
王妃勃然大怒,“身上有孝如何進王府來?觸誰的霉頭?”揚聲叫來人,“把這賤婢送到奴市上,不拘誰家,賣了再說。”
幾個家奴攥拳擼袖便要上來架人,這是蓮燈和曇奴始料未及的。曇奴打算求qíng,若是實在沒有轉圜,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。剛想張嘴,門上有人叫住手,轉頭一看,是世子殿下。
那些豪奴立刻退下去,辰河對王妃長揖了一禮,“什麼事叫娘娘動怒,告訴兒,兒為娘娘出氣。”
王妃臉上略微緩和了些,畢竟是自己的兒子,縱然再不待見,世子的名號在這裡。將來大王老死,她還要從子的,雖然她不認為辰河能夠活得比他阿耶長。
她指了指蓮燈,“叫她穿針都穿不好,王府不養閒人,所以命人把她賣了,眼不見為靜。”
蓮燈看準了時機向世子哭求,“我不想被賣,求殿下救救婢子。”
辰河給她個安定的眼神,對王妃笑道:“兒昨日見她在園裡掃地,今日怎麼到娘娘身邊做起女紅來了?本就是粗手大腳的人,像村夫野老不懂詩詞作畫一樣,搬弄笤帚的人不懂得穿針引線,自然會討娘娘的嫌。若是娘娘見了她不快,讓她去兒苑裡吧,我正好卻個做粗活的婢女,請娘娘把她賞賜給我。”
王妃橫過來一眼,“你年紀尚小,目下就急著物色了不成?”
辰河也不焦躁,心平氣和道:“兒只是缺個雜役,娘娘誤會了。”
王妃顯然很不高興,但又不能公然拒絕,叫人說一個奴婢都不肯賞給兒子,更坐實了她輕慢世子的罪名。想了想,不過是眉眼稍像罷了,該死的人已經死了,也不必那麼耿耿於懷,便不qíng不願地點了點頭,“既然你要,就帶回去好好管教。漠上來的莽婢,不調理不成人。不過我同你有言在先,你身子不好,奉御說過弱冠前不得御女,你要放在心上,別白糟蹋小命。”
辰河頓時紅了臉,諾諾道是。蓮燈給曇奴丟了個眼色,請她稍安勿躁,自己跟著世子退出了涼風殿。
沒想到無心cha柳,讓她離定王又近了一步,這是個值得慶幸的飛躍。世子常和定王有往來,比起那位刁鑽的王妃要得寵多了。她只要抱緊世子的大腿,不愁見不到定王。
她追上前去不住拜謝,“今日多虧了殿下,否則我還不知被賣到哪裡去呢!殿下對阿寧有再造之恩,請殿下留步,受阿寧一拜。”
他伸手在她肘上託了一把,“你入涼風殿,我就知道會出事,因此一直在遊廊上候著,得到消息便來營救你。你不必謝我,我不過是為彌補以前的遺憾,曾經可以救個很親近的人,因為怯懦沒有出聲,結果害了她……你和她長得有點像,我不忍心見你被販賣。跟我回世子苑,你不出門,王妃也不會來尋你的釁。我那裡沒什麼要緊的事,平時整理整理書籍,我練字的時候替我伺候文房就是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