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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此她是可以確定了,這個人不是臨淵,她的臨淵已經不見了。先前雖有準備的,可是當真面臨,依舊經不住這噩耗。她痛哭失聲,“他呢?他人在哪裡?”
他臉上薄怒漸生,“自顧尚且不暇,有這閒心問他?”言罷將她手臂往上一拖,只聽喀地一響,他將她兩肩的榫頭卸下來,把她扔在了重席上。這樣好,比捆綁來得有用,脫臼了總不能再舞刀弄棒了,就可以做個聽話的好姑娘了。
蓮燈輕輕叫了聲,又痛又驚,卻無能為力。這個人比起臨淵要狠得多,可是他卻和他長了一樣的面孔一樣的身形,那麼他是誰?不用易容就這麼相像,除了開國的國師,恐怕再沒有其他人了。
她嚇出一身冷汗來,可是那位國師已經死了百餘年了,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?他究竟是人是鬼?她驚惶地往後挪,一直挪到帳子的邊緣。他偏過頭來看她,如玉的臉龐光輝依舊,在她眼裡卻成了一具白骨。
“怎麼?又有新發現麼?”他在她面前蹲下來,伸手在她臉頰上觸了觸,“你不聒噪的時候最可愛。”
她把臉別到了一邊,“我的臨淵在哪裡?”
他霍地站起身,廣袖拂得嘩啦作響,“這世上只有一個臨淵,你問的是誰?”
她答不上來,她不知道他原先的名字,現在想來他們兩個一樣可憐,一個丟了記憶,一個丟了自己。
他似乎很氣憤,站在那裡緩了半天才慢慢冷靜下來。之後便不再管她了,自顧自坐在案前看密函,燈下的眉眼,一個動作一個表qíng,都有他的影子。
蓮燈兩條手臂不能動,肩頭酸痛得厲害,只能靠在那裡休息。合上眼,腦子裡走馬燈似的,看到的全是以前和他在一起的畫面。現在想起他的矯qíng和小脾氣,都覺得難以描摹的可愛。但他人呢?是否還在這世上?
她在夢裡抽泣,直到醒過來,這種痛依舊沒能平息。靠著引枕哽咽了很久,大約他也被她鬧得靜不下心了,倒了杯水,走過來餵她。
“其實本座不該留你,留在身邊是個禍害。”他似乎很傷感,長長的眼睫垂下來,蓋住了深邃的眼眸,“可是我卻很喜歡你,因為從來沒人敢同我這樣親近。親吻、擁抱,都是你先發起的,既然彼此都覺得不錯,就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。”
她羞憤難當,“若不是你冒充他,我怎麼會……你簡直不要臉,到現在還在說這些。有本事就與我一戰,卸了我的手臂算什麼英雄!”
他輕輕嘆了口氣,“與你一戰?你確定自己能打得過我嗎?你身上有傷,別再作無謂的反抗了。”
蓮燈心裡掙扎得厲害,想不通為什麼會發展成現在這樣。但她知道不能同他硬碰硬,論拳腳她不是他的對手,如今軍中也沒有任何人能與他抗衡。她只是恨,阿耶的死定然和他有關,她卻沒能耐手刃仇人。
她緩緩長出一口氣,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,她要一點一點打探,至少從他口中探得臨淵的消息,天涯海角,她也要找到他。
“他曾經同我說起他的過去……你是誰?是他的師父嗎?”
他不置可否,將盞口貼在她唇上,“鬧了半天渴了麼?喝點水。”
她無奈,順從地抿了一點,他臉上神qíng緩和下來,又接連餵了她好幾口。她的手臂不能動,連身體的平衡都難以保持,不小心跌倒了,他也不扶她,只是居高臨下看著她。
她難堪至極,很討厭這種不對等的相處,“你替我接上胳膊,有話好好說。”
他搖了搖頭,“接上了你會想辦法殺我,還會跑,目下正是緊要關頭,我不能讓你打亂計劃。你若是聽話,暫且就這樣。若是不聽話,我即刻命人再買一具棺材回來,把你裝進去,放在你阿耶一起,讓他同你做伴。”
她氣得臉色鐵青,“你為什麼這麼殘忍?我阿耶倚重你,你卻殺了他。”
他略皺了皺眉,“你言之鑿鑿說我殺了他,你可有證據?果真還是太年輕了,容易意氣用事。”他意態閒適地在帳中踱步,踱了兩圈停下來,慵懶地對她一笑,“其實你的推測沒錯,人的確是我殺的。本座早就查明了,他所謂的《渡亡經》都是騙人的,這世上有些人可以欺騙,有些人招惹了是要引火燒身的。本座的耐心早就用盡了,拖到今日,不過是借他一個名頭,以統帥三軍。如今大軍出了扁都口,過金城郡就離長安不遠了,有他沒他,都是一樣。所以本座有意支開蔡琰後再殺他,好讓你那幾位阿兄互斗。他們果然不負本座所望,你那大兄要接令旗,其他幾個都不服氣呢。好了,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訴你了,就不要再鬧了。什麼阿耶阿兄,既然感qíng不深,就只當他們沒存在過。要是你願意,本座可以替你把這段記憶抹去,你就能繼續無憂無慮。”
所以她料得沒錯,一切果真在他掌握里。那麼自己充當的又是什麼角色?聽他的擺布向定王打聽,甚至自作聰明地分析定王不可能有《渡亡經》,終於他死了,原來自己也是幫凶。
她內疚不已,眼淚流gān了,剩下的就只有恨。他想觸碰她,她奮力避讓開,咬牙道:“傷害了我就替我抹去記憶,在你們眼裡我大概是個傻子吧?你最好不要再動手腳,明天我若是發現什麼都想不起來了,絕不苟活於世。”
她這個模樣令他生氣,寒聲道:“罷了,你不願意,我也不bī你。從今日起你就伴著本座,不許離開大帳。敢踏出去半步,我可能會折斷你的腿。”
他的占有yù來得沒有根據,也許就是因為這些天來的溫qíng,她把他當作另一個人,肆無忌憚地糾纏他。人多時會悄悄垂袖來牽他的手,四下無人時,願意放下身段在他身邊撒嬌。或是抱一抱,或是親一親,陷在愛qíng中的女人最最憨傻可愛。
已經習慣了,少了就會不自在。因此在她還沒有真正屬於誰的時候,貪戀她的溫暖和熱qíng,有什麼不可以?把她留下,不管她答不答應,時間久了,說不定也會喜歡上他。女人都愛俊俏的郎君,他不比她愛的人差,所以她早晚也會愛上他。
想了就去做,怕她逃走,拿住她的痛肋威脅她。然後讓她跑不快,騎不得馬,這樣她就是他的了。可她還在追問“她的臨淵”,她的臨淵?他很不耐煩,“他受了很重的傷,不知是否還活著。如果命大,現在應當已經緩過來了。”
“那他在哪裡?”她哀聲懇求,“你讓我去找他吧,我只想找到他。那些是是非非我都不管了,讓我和他在一起,我只有他了。”
他抿著嘴唇不說話,隔了一陣才道:“你不能離開,現在走,就當真要背負弒父的罪名了。眾人都知道你與我的關係,你這裡出了岔子,我會寸步難行。”
她沉默下來,知道說再多也沒有用,他不會放她走,要走只有靠她自己想辦法。
後來她就如同籠中鳥,被他囚禁起來,行軍或紮營都有人專門看守,連曇奴都無法見到她。他怕關節卸下太久傷了肌骨,隔一天會替她接上,但在她還沒來得恢復時,重新又卸下來。這樣卸卸裝裝,對蓮燈來說等同酷刑。人的四肢畢竟不是柴禾,可以隨意挪動地方。漸漸她的兩條手臂失去知覺,她剛開始可以忍住不去求他,到後來實在難以承受,只有向他低頭。
她有時候想,為什麼長了這樣一張面孔的人,會生得如此蛇蠍心腸。她認得的那個人雖然有時候不講理,但和他比起來,真算得上純真善良了。
定王死後,照業兄弟果然展開了一輪較量。蔡琰是個有成算的人,也不說話,帶著他的五萬大軍自成一派。庸王和信王的兩路人馬,在向長安發起攻擊的時候意見出現分歧,信王因和蔡琰達成協議,調轉矛頭直指庸王。誰知議定的結盟緊要關頭沒能實現,待到兩邊戰得氣息奄奄時,蔡琰方帶人馬姍姍來遲。來後的事態發展並沒有像先前說好的那樣,蔡琰控著馬韁在huáng河邊上溜達了兩圈,便糙糙班師回營了。
信王吃了敗仗,潰不成軍,被庸王大將斬殺於馬前。今上五子折損了兩員,剩下三人之中楚王和庸王勢均力敵,朝中僅剩一個無兵無權的齊王,所以現在定王的十三萬人馬至關重要。大軍像個巨大的車輪向前碾壓,過了金城駐紮在隴州,與長安間的距離,和蒲州相差無幾。國師這日很高興,得了楚王與庸王開戰的消息,回到帳中命人送酒來,自斟自飲,喝了有半壺多。
蓮燈屈坐在席墊上兀自出神,她如今和他雖同在一個大帳里,經常是各不相gān,連眼神的jiāo集都沒有。還好他尚有一點人xing,那兩條胳膊准許她回到原位,她休整了兩天,已經可以活動了。能活動,心思就開始活絡,她知道看管大帳的人一般在什麼時候jiāo接,這裡面有半盞茶的間隙,如果運用得當可以逃出去。只可惜不能聯繫上曇奴,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,要跑也得同她一起跑,否則留下她,這個老妖怪必定會對她不利。
她自顧自盤算,不防他到了她面前,喝得微有些多了,頰上酡紅,那顏色比三月chūn光更媚人。可惜她已經對這副皮囊沒有任何興趣,見他來了心裡有些怕,卻不敢觸怒他,只得往邊上讓了讓。
他把手裡的酒盅擱在一旁,長而闊大的禪衣披散著,欠身坐在她身旁,“聽說你這兩天沒有好好吃飯,為什麼?”
她輕描淡寫,“整天在帳里待著,又沒什麼消耗,所以胃口不及以前了。國師今天心qíng不錯?”
他依在她身邊,輕輕嗯了一聲,“中原用不了多久就可大定了……”說著頓下看她,“你如今叫我國師,真是愈發疏遠了。”
現在看到這張臉,只會覺得恐懼。她匆匆調開視線,“之前認錯人了,得罪之處還請國師包涵。”
“可是本座喜歡你這樣的‘得罪’。”他直言不諱,伸手捉住她的手腕。她大約是怕他又要卸她的臂膀吧,驚恐地望著他。他笑了笑,“為什麼這麼害怕?如果我是他,你還會這麼怕我嗎?放心,我只看看你的傷,肩膀還痛嗎?”
她說不痛了,“多謝國師。”
“我更喜歡你叫我臨淵。”他抬起手,猶豫著觸了觸她的臉頰,“其實忘掉以前的一切,你也可以試著接受我。你要什麼,喜歡什麼,我都可以給你。你當初愛的,不就是這張臉嗎?我才是這張臉真正的主人,我才是真正的臨淵。既然之前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,為什麼現在不可以?”
死了百餘年的人復生,希望你可以愛他,對正常人來說都是噩夢。她顫聲說:“國師,你是他的師父,我同他一樣尊敬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