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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隨放舟到了國師面前,他坐在席墊上,眼神像死的一樣。她心裡提起來,料想是和蓮燈不歡而散,受了大刺激。不過都是自作自受,沒什麼可同qíng的。她態度便不怎麼好,神qíng和站姿都有些倨傲。
他也不計較,只是問她,“我師尊待蓮燈,可有兒女之qíng?”
她覺得沒什麼可迴避的,很慡利地說有,“定王死後,蓮燈察覺他有異,他便將她囚禁在大帳里,日夜派人看守,不許她離開半步。他對蓮燈很痴迷,應當是愛上她了,大有取你而代之的意思。我因許久見不到蓮燈很擔心,有一次看準他外出,帶領死士殺進去,把蓮燈帶了出來。可惜那次沒能逃遠,第二天就被他找到了。蓮燈求他放了我,自己跟他回營,到了軍中他發現她懷了身孕,就開方子打算將胎落了。這事夏官知道,蓮燈出逃成功,也是得益於夏官相助。豈知歷盡艱辛到了太上神宮,卻被翠微夫人擋駕。那孩子太可憐了,尊師的碎骨子1沒能打下他,卻被母親用十個虻蟲結果了小命。國師如今知道了內qíng,可有什麼感想?”
有什麼感想?對那個yù殺他骨ròu,奪他娘子的qíng敵,什麼師徒qíng都已經拋到九霄雲外了。翠微他慢慢會料理,既然王朗喜歡她,廢了她的武功,把她嫁人就是了。至於那位“恩師”,他召回來的亡魂,自然有辦法把他送走。
報仇對他來說不是難事,現在最大的困難是蓮燈,他要如何才能解開她心裡的結?千方百計保住的孩子,最後不得已毀在自己的手裡,這個心病會伴隨她一生,怕是再也難痊癒了。
作者有話要說:1碎骨子:《綱目》中記載的能墮胎催生的糙藥。
☆、第72章
晚間風撲窗欞,桃花紙像chuī氣似的鼓脹起來,翕動著,發出噗噗的聲響。蓮燈翻個身,朦朦看窗外天色,天還沒亮,只有一盞守夜的燈籠在檐下發出微弱的光。
她沉沉呼了口氣,痛已經退散了,就是四肢沉重。曇奴說小產不比生孩子輕鬆,身體損耗很大,這話是真的。她從來沒覺得那麼乏力過,虛汗出了一輪又一輪。貼身的裡衣永遠焐不gān,略動一動,被子外面的空氣鑽進來,透骨寒涼。她重新閉上眼,枕頭裡裝著杭白jú,白jú能明人耳目,但靠上去卻有驚天動地的動靜。枕在那個圓圓的窩裡,混沌中又回到定王府,還是那個熟悉的院落,芳糙萋萋,滿樹繁花。樹下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美麗女郎,懷裡抱著個玉雕似的娃娃。她很好奇,走過去看,想碰一碰,那女郎卻讓開了,隔著一條小徑對她微笑,“我一個人正好孤寂,有了寶兒,日子才有趣致。”
她怔忡著,看著那個孩子,似曾相識。孩子見到她似乎很高興,拍打著雙臂,嘴裡哇哇喊叫著,使勁向她這裡傾倒。她yù上前,又礙著那女郎,無措地搓著兩手不敢靠近。那女郎笑了笑,“既然你不想要他了,就別再牽掛他。人活於世,波折坎坷總難免,只有享不完的福,沒有吃不盡的苦。走吧,你還有大好的人生,應當苦盡甘來了。”
她才知道這原本是她的孩子,她心裡後悔,可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。她啜泣著伸出手,“我好像又做錯事了……”
那女郎搖搖頭,“你沒有做錯,很多事冥冥中有定數。就像你我母女的緣分,緣盡了,只能各奔東西。”
她訝然望著她,她眉目間溫潤平和,輕聲道:“你只管放心,我會好好照顧他的。你應該重新經營自己的人生,你這麼年輕,路還長著呢!”
她難過至極,胸口鈍鈍作痛。一掙一紮間忽然醒過來,愣愣盯著房頂發了半天呆。
會苦盡甘來,但願如此。寶兒找到了外祖母,權當是真的,可以廖作安慰。她現在記掛的是定王的梓宮,仗打不完,就一直隨大軍顛躓麼?人總要講究個入土為安。還有辰河,不知他接到她的書信後有什麼打算。阿耶死了,他空守著碎葉城,將來又是一齣悲劇。
白天睡得太久了,夢醒後很難再入睡。披著短襦起來倒水,對面的耳房裡沒有燃燈,想來他已經回去了。
回去了好,終於不必再有牽搭了,她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。患難見真qíng,她這小半輩子過來,親qíng和姻緣上欠缺,姊妹的qíng義卻比天還高。曇奴是真的對她好,從不背叛她,永遠在她最艱難的時候伴著她,到如今遇到了可以攜手的人,依舊在她身邊不離不棄。
她有她照顧,身體恢復得很快。曇奴自己沒坐過月子,伺候月子卻是把好手,不許她沾水,不許她chuī風,一個月下來她竟還長胖了些。到了年下,遇上個風和日麗的天氣,兩個人搬著墊子和矮桌,坐在廊下的木地板上煮茶曬太陽,蓮燈就開始極力勸說她嫁給蕭朝都。
她臉上神色淡然,“你還沒有著落,我是不會嫁人的。”
蓮燈有點急,“你不能為我làng費時間,遇見一個好的人多麼不易,千萬別讓他久等,寒了他的心。”
她低下頭洗刷茶盞,輕聲道:“我身上全是刀疤,怎麼有臉嫁給人家呢!”
她還是為自己的出身自卑,做了太多年的死士,自覺配不上那位背景輝煌的將軍。不管多雷厲風行的女孩,遇見愛qíng時總是滿心的不確定。蓮燈道:“你們見第一面時就拳腳相加,他不知道你有多能打嗎?會打的人難免受傷,有刀疤怎麼了?白天掩在衣裳底下,晚上脫了衣裳就熄燈,他也看不見。”
曇奴紅了臉,“你說的都是什麼!”
蓮燈才發現自己居然是一副過來人的口吻,年紀不大,心卻已經蒼老了。她尷尬地笑笑,“我說的都是實話,轉轉現在很好,等你嫁了人,也會過得很好,長安就沒有我可牽掛的了。我打算回碎葉城找辰河,將來在關外生活,永遠不回這裡來了。這座城留給我的全是傷痛,我想遠遠離開這裡。”
曇奴牽著袖子往釜里加茶末,一面拿竹筴攪動,一面道:“你都不在長安,卻要我留在這裡嗎?我不會和你分開的,你想回去,我跟你一起回去。你找個關外人嫁了,我也找個關外人,離得近些,還可以做鄰居。”
蓮燈垂眼看桌上的錦墊,悵然道:“我救你一命,你也救過我,早就不再相欠了,用不著拿你的一輩子償還。”
她咧嘴一笑,“我已經不拿你當救命恩人了,如今是當姐妹,比手足還親。”
蓮燈聽她這話很感動,可是感動之餘又覺得為難。她硬要跟著,豈不是毀了她和蕭朝都的姻緣嗎。原本去留是她自己的事,現在竟要賠上兩個人,真成了樁難題了。
“那我不走,你可願意嫁?”
她依舊搖頭,“你沒有好歸宿,我決計不會嫁人。”
蓮燈無話可說了,看來要她嫁給蕭朝都,還需自己先找個人安頓下來才行。
曇奴把茶盛在盞里遞給她,向外望了望,院牆外有白衣人來往,是國師派來保她們安全的。蓮燈墮胎那天后他就沒有再來過,也是,那身體風chuī了都要倒,留在這裡也無益。也許是又回九重塔里去了,功力找不回來,與廢人無異。蒲州之戰已經進入尾聲了,庸王落馬,楚王也已經潰不成軍。如今長安城外的天下是上一任國師的,如果他調轉槍頭攻打京畿,那麼大曆的百年基業就要毀於一旦了。
“你說國師的功力恢復得如何了?”曇奴脫口而出,說完了怕勾起她的傷心事來,謹慎地看著她。
她倒沒往心裡去,“不是說要半年才得恢復五六成嗎,別管他的閒事。”
曇奴道:“我是怕他功力恢復得慢,大軍萬一攻進來,誰是那老妖怪的對手?”
她沉默下來,隔了一會兒才道:“是禍躲不過,擔心也無濟於事。我算過一筆帳,老妖怪死時百歲,其實要比功力,應該沒有他來得深厚,他要同他斗,未必會輸。”
“可就算半年出關,功力也不得全恢復,不是還有一半在你這裡嗎,他折損一半,勝算渺茫。”
她端起茶盞抿了口,無qíng無緒道:“他若是有辦法,只管拿回去好了,我不稀罕他的內力。”
她現在對一切有關於他的話題都顯得很不耐煩,稍聊了幾句便把話題轉移到轉轉身上了。轉轉在她臥chuáng的當口生了孩子,是個男孩。齊王得了第一子,向宮中報喜,大明宮裡堪堪吊著一口氣的老皇帝因這喜訊,病氣忽然散了些。五位皇子死的死,囚的囚,只剩齊王一個。如果有人能剎得住定王大軍,不出意外的話,皇位就是齊王的了,轉轉的兒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。蓮燈替她歡喜,果然一個人的福氣是生在骨頭fèng里的,摔跤都摔不掉。沒想到誤打誤撞的姻緣,結出這麼好的果子來,她們三人之中,只有轉轉頂有出息了。
“明日去看望轉轉吧!”蓮燈笑著說,“再給外甥準備見面禮,買什麼好呢……”
曇奴道:“於我是外甥,於你是侄兒。別忘了定王和聖上是親兄弟,你和齊王是堂兄妹。”
她對這些所謂的親眷並不在意,和曇奴兩個一人準備一個金鎖子,次日便去了齊王府拜會。
朝中風聲鶴唳,卻沖不淡齊王的喜悅。他原本日日在中書省,轉轉生了孩子之後他變得戀家起來,她們登門的時候他正巧也在,見蓮燈進門,親自打簾迎她,含笑道:“早知阿妹在城中,我應該接你進王府的。”
蓮燈有點不好意思,欠身行了一禮,“阿兄喜得貴子,我是來道賀的,順便看望轉轉。”
他把她往裡引,一面道:“以前是相見不相識,兄妹弄得陌生人一樣。如今你身世大白了,畢竟骨ròu親,看過了我那蠻夫人,我們好好敘一回話。”
蓮燈靜靜聽著,心裡滿是感慨。他對轉轉很好,因為愛,取了個親昵的稱呼叫蠻夫人。如果以後即位做皇帝,轉轉一個貴妃總跑不掉的。
她頷首道好,抿唇一笑,崴身進了臥房裡。還沒站穩,迎面一個人影撲過來,把她撞得打晃,定睛一看,是發了福的轉轉。她懷孕的時候將養得好,生下世子之後又是一頓胡吃海塞,便一發不可收拾了。但美人終究是美人,就算胖了,也是珠圓玉潤掐得出水來。看見她,兩顆琥珀色的眼珠子熠熠放光,歡聲道:“我正說出了月子可以去看你了,沒想到你先來了!”搬著她在窗下照,“氣色很好,還胖了,我可算放心了。”
曇奴後來來看她,並沒有告訴她蓮燈墮胎的事。這種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,只說蓮燈病了一場,不能來探望她,她也信以為真。叫人抱世子過來讓她們看,嘰嘰咯咯逗弄著,指著曇奴說:“這是姨姨。”又指蓮燈,“這是姑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