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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寒著臉道:“我阿耶落得這樣下場,朝廷是主謀。只有撬了曹家的江山,我阿兄才有一線生機。”
她所謂的阿兄當然是指定王世子,國師慢慢點頭,“你那麼在乎那個阿兄,看來不管誰當皇帝,必須要善待他了。”
“所以還請國師手下留qíng,保我阿兄無虞。”她復又試探,“國師後來有沒有繼續追查《渡亡經》的下落?這半卷經文對臨淵很重要。”
他掖著袖子嘆息,“一直在追查,可惜沒有任何進展。若實在找不到,那也是天意,只有聽天由命了。”
這麼說來,他廢了恁大力氣招回來的人,對他的生死其實並不十分在意。也許認為世上應該只有一個臨淵,他死了對他更有利。蓮燈瞋目切齒,想罵他忘恩負義,又怕連累夏官,只得忍氣吞聲。
周旋了半天,他還是沒有忘記那碗藥,抬手指了指道:“喝吧,現在應當涼了。或者你自己不願意端著,要本座來餵你?”
她沒有辦法,堆出一個訕訕的笑,“我手上沒力氣,勞駕國師了。”
他自然很樂意,端著藥碗過來,她假作不經意往他臂彎上靠過去,結果那手一晃,潑了大半。她啊了聲,“灑了……”
他皺起眉,狐疑地打量,她眨著大眼睛說:“這樣也好,不要再讓人去煎了,煎來了我也不喝,實在太苦了。”說著招他坐下,含笑道,“藥補不如食補,我多吃些東西就好了。”
他不動聲色,疑心她察覺了,便牽著袖子給她斟了杯酒,“天冷得厲害,酒能暖身子,你也喝兩杯。”
她知道他的用意,她如果裝作不知qíng,他反而會迂迴些。酒對孩子必定是不好的,可她不能推諉,萬一被他探出端倪來,難保不會直截了當一拳打在她小腹上。
她端起酒盞和他碰杯,語氣儘量放得柔軟,“這兩天總見你在外面跑,要小心身體,讓他們多給你添兩件衣裳。”
她突如其來的體貼令他受寵若驚,他訝然看著她,她抬起眼一笑,“怎麼?對你和氣些反而不習慣了麼?”言罷低頭為他布菜,曼聲道,“這陣子我很累,不想再鬧了。有什麼話,到了長安再說。若他當真不要我了,我也不是傻子,總得為自己找條出路。”
他聽了心頭一震,“你會心甘qíng願跟著本座嗎?”
她抿唇不語,燈火煌煌照著她的側臉,眉心眼梢依然籠著淺淡的愁雲,“要看你待我如何,如果不得長進,我也未必非和你們師徒糾纏在一起。”
對她好一點,當然不包括qiáng迫她,但孩子是一定要打的,不過得尋個隱秘些的辦法,也不急在今天。他點了點頭,她的手在桌上擱著,他探過去握在掌心裡,鄭重其事地承諾,“本座會做得很好,你只管看著吧。”
她但笑不語,做得很好?可惜前一刻還在算計她。她仔細思量過,不能就這麼認命,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孩子,她必須離開這裡。趁著他外出遁逃是沒有用的,時間上必須拉出足夠的距離,至少要在三個時辰以上。不能向長安跑,找個地方先躲上兩天,待他們搜尋無果,才能繼續上路。
她自己擬好了計劃,把必須品都準備齊全,火鐮、腰刀、錢,剩下的就看自己的運氣。
雪連下了五六天,終於停了。朔風橫掃,冰雪慢慢消融。又過兩日,路上有了行人,行走得多了,雪化起來比曠野上快。蓮燈耐心等待,國師這期間離過營,回來後匆忙來看她,見她還在,似乎對她放心了些。他在戰事上的部署不會和她說起,還好她能從夏官那裡探到點消息。夏官面上冷冷的,其實是個好人,至少他對恩主一片忠心。之前絕不會這樣幫襯她,但得知她有了孕,便開始不遺餘力地助她出逃。
也是老天有眼,國師接了令,明日起早率大軍東進,助羽林軍dàng平庸王駐地。她要是選在這刻出逃,國師無暇顧及,也許就被她走脫了。其實隴州離長安不過六百里,一鼓作氣跑上兩個晝夜就能抵達。她不會再像上次那樣魯莽了,曇奴來救她是臨時起意,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,這趟天時地利人和,她覺得自己很有把握。
夏官借著換炭盆的當口知會她,“大營以東二里,我留了一匹快馬。明日先登車輦,然後趁他不備悄悄退出來,周圍是我的人,會放你離開。”
蓮燈心頭怦怦作跳,悄聲對他道謝,他看了她一眼,“保重。”
第二天果然如原先計劃的那樣,大軍五更起拔營,國師還需裝模作樣入王帳同定王商議。然後車馬來了,定王chuī不得風,車一直駛進帳中。待裡面將梓宮安頓好後,王帳才開始拆除。
蓮燈靜靜坐在那裡等著,他過來喚她登車,她裹著斗篷起身,走了兩步回頭看他,“風大得緊,你與我一同乘車嗎?”
他說不,一身明光鎧在朝陽下熠熠生輝,“這才剛開拔,要震士氣。定王不露面,我再縮在車裡,軍心會有變。”他抬手撫了撫她的臉頰,“你先去車裡,我總要做做樣子的,明天就用不著在外面受凍了。”
她笑起來,溫婉道好,替他緊了緊披風上的系帶,方轉身往車前去。
登了車,扒著窗戶看,前面一眾將領開道,好不威風。她的車落後了幾丈遠,只要他不回頭,一時半刻不會發現。她將蹀躞帶松松繫上,看準時機推開後面的車門溜了下去,只要扈從不出聲,那些兵卒看見也不敢管她的閒事。她貓著腰,幾個縱身躍進路旁的gān渠里潛伏下來,目送他們走遠,才敢直起身往東邊林子裡找馬。
在原野上狂奔,簡直忍不住要放肆尖叫。這次逃出來後一定不會再落進他手裡了,她可以去長安找他們,不必再時時擔心老妖怪威脅她的孩子。
抱著肚子跑了一程,稍稍放緩,不敢太急切,怕動了胎氣。她到現在對懷孕這件事依舊一知半解,只知道既然有了,就該好好保護他。等見到臨淵宣布這個好消息,他老來得子,應該會很高興吧!
☆、第68章
九重塔內不知年月,兩盞幽暗的燭火在遠處的神龕前跳動著,他慢慢從蒲團上下來,走得略急,一個踉蹌險些摔倒。腰上佩玉磕到爐鼎邊緣,轉眼就四分五裂。他將碎片撿起來托在掌心,想重新拼湊,又發現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,索xing把繫繩也一併解下來,隨手扔在了角落裡。
他在昏暗裡行走,走進臥房,成為國師前的六年時光他就在這裡度過,後來借著閉關避世,也常在這裡休養。他是喜歡享受的人,腳下織錦地衣,兩側金塗銀燈樹,明明很輝煌的所在,在他眼裡卻失了光彩。
他行動很慢,走到妝檯前坐下,看huáng銅鏡里的自己,依舊是烏髮雪膚,毫無半點老態。可是自己知道,他現在的身體是一百多歲的身體,連走兩步路都會覺得吃力。
這已經算是恢復了一大截了,他還記得鬼戰後,連站立都不行,若不是翠微將他接回來,他可能就像一灘爛泥,至今匍匐在扁都口的深山裡。英雄末路,美人遲暮,多讓人悲傷的憾事。他仔細照鏡子,忽然在左邊面頰上發現了一顆黑痣,他愣了下,伸手在銅鏡上擦拭,還好能擦掉,他鬆了口氣。
他又蹣跚站起來,到一盆清水前凝神觀望,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蓮燈了,想念她的時候痛苦非常,可是使盡了渾身解數,依舊沒有辦法探得她的行蹤。他最近常常覺得自己無能,失去功力後,他連個普通人都不如。他有時也懷疑,花半數修為召回師父,究竟值不值得。其實他也有私心,那半卷《渡亡經》不見得能尋回來,因為翻遍了西域三十六國的文獻,沒有找到半點蛛絲馬跡。也許回回國君手上的整部經文已經湮沒在歷史長河裡了,他甚至派人探過皇陵,最後一無所獲。所以他若想活下去,必須有一個和他能力相當的人,用這半部經書為他續命。
他以前不懼死,活得百無聊賴,死了好去另一個世界看風景。但是現在動了凡心,他迫切有了活下去的願望。至少再爭取六十年的陽壽,容他和她一起變老。可惜現在一切都很糟糕,他無力自保,連邁出這九重塔都不能夠,更別說去找她了。
如果年輕的臉上鑲了一雙蒼老的眼睛,會不會嚇著她?他閉關這麼久,恢復得極慢,要想回到原來那種狀態,恐怕還需要半年。半年,對現在的他來說實在太漫長。他曾經拄著拐杖在鏡子前看,身姿不再挺拔,佝僂著的。於是不敢見她,怕連最後一點吸引她的資本都沒有了,她會失望,會放棄他。
他仰倒在圍榻上,伸手在枕頭下掏挖,掏出一段綢帶來。桃紅色的絛子,是她裙腰上的系帶。當初她為他止血留下的,他沒有告訴她,一直隨身攜帶著,以便隨時睹物思人。他把絛帶蓋在臉上,閉上眼,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……他那時自顧不暇,怕帶她離開會惹人懷疑。大軍還未收編,他肩上的任務沒有完成,便同師父議定,由他回軍中主持,代他看顧蓮燈,保她安然無恙。短暫的相思苦能夠熬得,他需要時間恢復,至少不要讓她看見他的láng狽樣。等事qíng過去了,即便她因定王的事怨恨他,他也不會再和她分開了。
門外傳來腳步聲,他微微偏過頭看,是翠微來了。她叫了聲師兄,到他榻前詢問,“今天可還好?”
他點了點頭,“師父那裡有沒有消息?”
她說有,邊替他掖被角邊道:“聖上發了旨意,命大軍東進與羽林軍匯合,共同抗擊庸王。師父前天受命開拔,秋官飛鴿傳書回來,說一切如常,請座上放心。”
他聽了半晌未言,過了會兒才道:“沒有自發上jiāo兵權,朝中三催四請毫不動容,待接了戰命才有行動,不知師父是什麼打算。”
翠微看了他一眼,“你擔心什麼?擔心師父有逆心麼?當初打下江山有他的汗馬功勞,一百多年後他想顛覆,也由得他吧!你現在顧好自己的身體就是了,我看你恢復得慢,再渡些功力給你可好?”
他搖搖頭,“神宮現在要依仗你主事,上次為了救我,你也損耗不小,不能再渡了。”他看著她輕輕一笑,“我記得你的年紀也不小了,多保重些吧!”
翠微臉上一陣紅,“提年紀gān什麼,我身上還沒回暖,活得比你長。”
他抬起手臂蓋住眼睛,只見那紅唇上揚,笑得很是愜意。
翠微有些難過,她就這樣看著他,一直充滿愛慕地看著他,看了上百年。他們都是異類,百餘年來的三個純陽血聚集在太上神宮,除了這裡能夠正大光明地活很久,別處會拿你當怪物。他們這種人沒有資格和尋常人產生感qíng,所以那個糊裡糊塗的王朗一直糾纏,令她感覺困擾。在她心裡,她和眼前這人應該是一對。當初師父也曾經玩笑式的說起過,他想娶親,恐怕只能娶她。然而等了很久很久,她都沒能等到。現在他愛上了蓮燈,更加讓她不解的是師父和他跌在了同一個坑裡,她當時接到秋官的書信,驚訝得半天回不過神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