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傷感了一陣回到房裡,兩個人默默對坐著,少了一個,gān什麼都沒有力氣。原以為這已經是最壞的事了,沒想到入夜時分才是大難的開始。那時蓮燈剛換完藥準備就寢,忽然聽見外面呼聲乍起。桃花紙上火光沖天,仿佛對戰的當口大軍來襲,聲勢令人心驚。她推窗看,幾個穿圓領袍戴展腳幞頭的官員騎著馬衝進院裡來,身後帶領的隨從一色黑灰的差役打扮,是大理寺到了。
曇奴一臉惶駭的表qíng,挨過來問是什麼人,蓮燈轉身從枕頭底下抽出金錯刀別在腰上,低聲道:“今天少不得一戰了,咱們不能同年同月生,就同年同月死吧!”
曇奴不再追問了,想來是有人走漏了風聲,大理寺查了幾天,終於還是查到她們頭上來了。幸好轉轉去了齊王府,齊王總會保護她的。三個裡面能活下一個,也不算賴。
她從包裹里翻出橫刀握在手裡,笑道:“太久不活動筋骨,人都要生鏽了。今天好好殺個痛快,就算死,也對得起我這口刀了。”說著拔下刀鞘,這刀當真是腥風血雨里走過的,一到這種時候就嗡聲長鳴。
蓮燈笑了笑,心裡倒沒什麼遺憾,有朝一日轉轉得勢必不會放過李行簡,這個仇不愁報不了。只可惜不能帶上國師回敦煌了,不過也不要緊,國師能活很久,等她轉世投胎再來找他也一樣。
她緊了緊腰帶開門走出去,大理寺的官員將文書一揚,高聲道:“奉命捉拿夜襲中丞府女賊,爾等當束手就擒,如有反抗,就地正法!”
蓮燈四下看了看,冬官不在場,連他府內的僕從也一個都沒看見。這樣也好,就當她們搶占了他的府第,和他不相gān。國師畢竟是大曆的神祗,大理寺就算發現他們私下有jiāo集,也不會為了一個御史中丞把他拉進渾水裡。至於她們,落進那些酷吏手中不會有好結果,她的罪過足夠抵命的了。曇奴呢,定王帳下逃兵,就算抓回去也是個死。倒不如捨命一戰,也許還有一線生機。
她拔刀橫在胸前,沖那些衙役抬了抬下巴,“命在這裡,你們有本事隨便拿。若沒本事,就怨不得我們不服法了。”
火把照亮兩張略有些稚氣的臉,兩個年輕姑娘背靠著背,手裡握著刀,眼睛裡沉澱著風雷。大概那些久經考驗的官差們從未遇見過這種qíng況吧,本應該在閨中繡花或纏著阿娘撒嬌的年紀,為什麼會帶著那麼大的決心反抗。略有片刻的怔愣,看著她們刀劍相對,但緩過勁來,便只有是非,不分男女了。
領頭的官員斷喝一聲“拿下”,身後的差役如láng似虎撲將上來,蓮燈也做好了血戰的準備。換做平時,這幾十個烏合之眾她尚且能對付,可是現在自己有傷在身,一運氣背上的口子就綻開了,撕心的痛。她也顧不得許多了,咬牙打算拼殺,突然聽見一陣笛聲傳來,悠悠揚揚,在黑暗的夜裡煥發出哀淒而詭譎的力量。
那笛聲是破空的,在別業上方形成一個陣,氣流像漣漪dàng漾,逐漸旋轉起來,最後變成漩渦,越來越大越來越幽深,幾乎要把人吸進去一樣。
那些大理寺的人驚恐異常,早就忘了其他,抱著頭蹲踞在地上。笛聲的原點變得清晰,寬坦的屋檐上憑空出現個人,白衣玉冠,一出現便有驚天動地的氣派,國師無疑。
蓮燈一陣狂喜,可是不知怎麼心頭七上八下起來,他不該這個時候出現的,她正愁和他撇不清關係,他為什麼就這樣直剌剌地來了!
曇奴驚詫不已,“那是國師麼?他來救我們了!”
蓮燈蹙起了眉,笛聲不斷,漸漸有了摧人心魄的力量。大理寺丞一手捂著耳朵一手抵擋,“國師……我等是奉命……”
奉不奉命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,半空中的陣法壓下來,像個笊籬,像座塔,要壓得人永世不得翻身。蓮燈驚得大氣不敢出,這麼下去會壞事的,散落在地上的火把照亮那些扭曲的五官和星星點點的血跡,他是要弄聾他們嗎?
曇奴不停摸耳朵,也許國師在她們與大理寺的人之間設了結界,咫尺之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。正納罕,聽見蓮燈喊起來,一疊聲說不要,他倒當真聽她的,果然停下了,縱身躍下來,大搖大擺帶著她們走出了冬官別業。
至於那些七倒八歪的官差們怎麼樣,似乎不是他應該關心的。府門外停著一輛馬車,他送蓮燈和曇奴登上去,自己在外駕轅。曇奴對接下來何去何從很迷茫,喃喃道:“我們如今應當怎麼辦?恐怕這次會掀起不小的波瀾來,還會連累太上神宮。”
蓮燈心裡亂,腦子也靜不下來,打起垂簾看,只覺國師今天有些怪異,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打算。
他帶她們去了一處莊園,在神禾原以北,很別致清幽的去處。她們跟他入內,他衣角帶起的味道隱約有種熟悉的感覺。她邊走邊覷他,小心詢問他,“今天的事國師親自出面,大理寺那些人必定要上奏的,到時候聖上降罪,國師該當如何自處?”
他回頭對她一笑,“本座救你,不問前程。”
她窒住了,沒有覺得高興,只看見面前是深淵,她把他一步一步帶了下去。
侲子來領曇奴去臥房安置,國師掖著袖子坐在燈下,低垂的眼睫,看不出所思所想。蓮燈卻很著急,“你這樣會毀了基業的,這個時候為什麼要現身?你不應該這麼做。”
他抬眼看她,“你以為大曆能有幾個人善用陣法?不管本座現不現身,大理寺的人都會知道。事qíng到了緊要關頭,顧不得那麼多了,不來救你,難道眼睜睜看著你被他們擒獲嗎?”
他說的都在理,也確實是為她著想,可是總有說不通的地方。蓮燈看著他,明明是熟悉的臉,熟悉的聲音,可是為什麼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?
她坐下來,撫了撫發燙的前額,“現在怎麼辦?國師怎麼向上jiāo代?”
他沉默了很久,轉過頭來看她,語調裡帶著揶揄的味道,“你不是一直想帶本座去敦煌嗎,現在我替自己下了決心,你怎麼反倒不高興了?”
蓮燈訝然望向他,她是想帶他回敦煌,但是從沒想過讓他身敗名裂。她希望若gān年後回來他依舊可以高居雲端,這樣就算走也走得後顧無憂。可是眼下弄得不可收拾,毀了他的百年道行,完全是她始料未及的。
他大概也是一時衝動,略坐了會兒似乎醒悟過來了,嘆了口氣道:“我一心想要救你,只能頂著座上的名頭。換了別人,大理寺根本不會理睬。”
他說座上,座上是尊稱,只有神宮的徒眾才會這樣稱呼國師。她心裡打鼓,猛然站起來問:“你是誰?”
他的手臂擱在桌上,廣袖垂委,袖褖細密的絲線勾繞,銀輝在燈下跳躍。聽了她的話直起身走過來,微微躬下腰,把臉湊到她眼前,“仔細看看,你曾經見過我的。”
蓮燈嚇得往後退了一步,突然想起那個入她夢裡的人,也是這樣yīn冷的氣息,還有可怖的語調。所以他不是國師,他是個贗品!
“害怕嗎?”他顯得有點失望,“虧我們這麼熟了。”說著低頭摸腦後,大袖一掩,拔出幾支銀針來。
她目瞪口呆地看著,看他的五官奇異地改變,從眉眼至嘴唇,仿佛石上的冰雪消融,終於露出了本質。她惶然跌坐下來,幾乎不敢相信,“怎麼是你?”
放舟聳了聳肩,把銀針一支一支排在桌面上,“本來就是我,國師生xing疏闊,出不出神宮要看心qíng,有時連冬至大典都由我易容代他主持,其實我和他,就像太極圖上的yīn與陽,從來密不可分。剛才我去別業看你,恰好遇上大理寺拿人,一時qíng急未及細想,現在看來的確是闖了大禍。過會兒我就去面見國師,一人做事一人當,若國師怪罪,大不了綁我送至大理寺,這樣國師能免責,你們也可以脫身,一舉兩得。”
他說的時候居然還帶著微笑,仿佛真做了什麼賺錢買賣似的。蓮燈簡直被他打倒了,壓著嗓子說:“你是瘋了吧,怎麼想出這種主意!我對生死看得並不重,不需要你為我犧牲。你這樣做是給我添債,我不願意欠著別人。”
他掃袖說:“我也不是任誰都救的,我早說我們之間有婚約,現在你信了吧?別看我年紀不小了,有時做事還是很衝動,這下子可能要把小命玩丟了,來年的清明記得替我上柱香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”
這算怎麼回事呢!什麼婚約不婚約,那是後話,眼下她只擔心國師會不會當真要他的命罷了。
他轉身出門,她忙追了上去,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他低頭看了她一眼,“怎麼?擔心國師殺了我麼?看來你雖移qíng別戀,對我也不是全然無qíng的。”
蓮燈沒他這麼好的興致說笑,板著臉坐進車裡,一路往神禾原而去。緘默半天無話,隔了很久才聽見他嘀咕:“明天是chūn分,有一場神殿祭……”
蓮燈疑惑地打量他,他知道她不明白,垂著嘴角解釋,“今天的事,就算傳進大明宮,陛下也不會在法事之前發作。大典結束之後就不好說了,也許會問罪,會關押……國師金尊玉貴,不能受這份委屈。我是不要緊的,還是我去。”說著聲音漸低下去,囈語似的喃喃著,“如果國師還願意給我機會,萬一有異動,我就直接去見陛下。當著他的面易容,就說是我冒充國師,好還國師清白。”
蓮燈愁得心口都痛了,放舟這麼做實在讓她無以為報,還有國師,這回她對他的虧欠也是愈發的大了。
回到神宮時國師還在打坐,她便和放舟一起在靜室外等候,等他出來後把事qíng的來龍去脈同他說了,可是每說一句國師的臉色就難看半分,到最後顯然怒不可遏了,忽然掐住放舟的脖子,一下將他半舉了起來。
“你自作主張,誰給你的膽子!”
蓮燈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,他這一向雖彆扭,是他的小脾氣,完全沒有殺傷力。然而這次不同,他的滿腔怒火都發泄在放舟身上,幾乎要把他勒得喘不過氣來。
放舟自然不敢反抗,哪怕就此被他掐死也認命了,蓮燈卻不能坐看著,她在邊上哀告著,“國師,你不要殺chūn官,他是為了救我。”
他回頭瞪著她,“為了救你?什麼樣的辦法不能想,偏要引火燒身?平時仗著本座縱容橫行無忌,如今好了,捅了這麼大的簍子知道怕了,找本座請罪來了!”
蓮燈看放舟臉色都變了,怕這麼下去他真的會死,忙跪下來抱住了國師的腿道:“無論如何先放下chūn官吧,我們再想對策。他要是死了,話就永遠說不清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