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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奴婢過來善後,在地上團團地爬行著。蓮燈暗叫不妙,腳底下有什麼硌著了,大概就是剛才進門的一瞬間收勢不住踩上的。
她偷偷移開腳,料想沒什麼大不了,誰知李氏早就留了意,看見那片雲母鑲珠花鈿在她腳下變形,便大聲地斥責她,舉著手裡檜扇沒頭沒腦一頓亂揮。
蓮燈莫名其妙挨了打,右邊臉頰和脖頸上辣辣生疼。心想這瘋婆子大概真的好不了了,不分良賤就打人嗎?大曆有法度,賤籍出身才能隨意打罵,她這種算不上自賣,頂多只是投靠,她有什麼道理亂來一氣?不過這位貴婦眼裡本就沒有良賤的區分吧,凡地位不如她的就是賤民,碎葉城是他們夫婦的天下,大曆的律法在她這裡不管用。
蓮燈很生氣,但是不能發作,換做平時只要伸手就能擰斷她的脖子,可是小不忍則亂大謀,挨了兩下只好當倒霉。
她依舊垂著眼,李氏站在她面前,氣得身上發抖。編了一半的頭髮垂落下來,姣好的面孔猙獰如夜叉。揚起扇子還想繼續,長史忙上前阻擋,好聲勸道:“殿下息怒,這位小娘子是今日才進王府的,不懂規矩。殿下要打她不難,只是彆氣壞了自己的身體。殿下消消氣,奴婢馬上命人再去找上等的雲母和米珠,保管做出比這個還要好的。”
李氏順了半天的氣,慢慢平靜下來。轉身回妝檯前,剛才那個癲狂的樣子不見了,心平氣和地坐著,仿佛所有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。
曇奴咬牙切齒地握住拳,蓮燈離她很近,聽得到她憤恨的呼息。她垂手碰了她一下,要她放心。只是臉上痛過之後變得滾燙,隱約看見頰上墳起一大塊。她抬起手背掖了下,料想是被打腫了。
定王妃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,過了一盞茶煙消雲散了,盤弄著腕上的條脫,倚著憑几看她們。長史把她們的來歷說明,她起身換了一雙屐子,由奴婢攙扶著走到窗下的牡丹花欄前。
“主上怎麼說就怎麼辦吧,不必來問我。”言罷又回過頭,仔仔細細看了那個挨打的丫頭兩眼,“這裡恰好缺個花奴,留下照看牡丹花吧!”
這算是對她剛才遭受橫禍的一種補償,但是長史知道,越是在她跟前,這個新來的就越慘,說不定會成為她專門發泄的對象。於是含笑替她推脫,“鄉間來的人,不懂牡丹的習xing,萬一照料不好,白糟蹋了這麼名貴的花。奴婢看園裡缺個灑掃的人,就命她去哪裡吧!等熟悉了王府的規矩,到時候殿下願意抬舉她,再把她調到涼風殿來。”
定王妃也不勉qiáng,懶懶說了句好吧。可是略頓了一會兒又問長史,“你看她像不像一個人?”
長史掖著袖子躬下腰,臉上帶著迷茫的笑:“奴婢看不出來。”
王妃轉過頭哂笑一聲,“你看不出來,主上的眼睛可比你厲害多了。”一面說,一面伸出染了蔻丹的手,尖尖的指甲如同刀鋒,一掐,便將一朵盛放的飛來紅從枝頭掐了下來。然後扭身看魚缸,照著碧波里的倒影,把花簪在了巍巍聳立的髮髻上。
☆、第51章
算是有驚無險,蓮燈從涼風殿裡退出來,在牆角站了一陣,見曇奴提著袍角下台階,她直起身迎了上去。
曇奴看她的臉頰,緊抿著嘴唇沒有說話,但是眼裡有隱約的淚光。她知道她難過,咧嘴笑了笑,“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傷,比起挨兩刀qiáng多了,你哭什麼?”
她擰開傷藥的瓶蓋替她擦拭,狠狠道:“這個惡婦,待我們大事辦成了就輪到她了。看我不把她的ròu片下來餵魚!”
蓮燈倒沒放在心上,能進定王府就已經成功了一半,為了達到目的,這種付出算什麼。她只管開玩笑,“我皮糙ròu厚經得住,大丈夫能屈能伸,若當真沒有還手的能力才叫可憐。我可以像碾螞蟻一樣碾死她,現在不過是放她一條生路罷了,是我大人大量。”
曇奴對她的豁達表示敬佩,仔細為她上了藥,悄聲問她,“你可聽見剛才李氏的話?問長史你像不像一個人,我看長史吞吞吐吐,似乎裡面有內qíng。”
她嗯了聲,“好像和定王有關,回頭探一探吧,也許有可用之處也不一定。”
正說話,長史命人送了把巨大的竹枝紮成的笤帚過來,遠遠站著指派她,“園裡糙木多,把散落的枝葉都堆積在樹根上。風沙太大糊了磚fèng,把沙都清掃出來,別弄髒了貴人們的鞋底。”
蓮燈應個是,把笤帚抱在懷裡,對長史深深作了一揖,“適才多虧長史,否則奴婢還不知怎麼脫身呢,謝過長史了。”
長史垂著眼睫抬了抬手,“不足掛齒。進了王府是這樣的,每行一步都要小心。你日後就管灑掃園子吧,見了殿下讓開些,別讓她看見你。”
李氏是個頗會尋下人晦氣的,況且第一眼的印象不好,往後想太平就難了。自己報仇偷偷摸摸,王妃責難起來卻正大光明,這筆買賣怎麼算都有點虧。幸好眼下她沒有那麼多的顧忌,原本想全身而退,就務必要進廚司或上房。現在無所謂,在哪裡動手都一樣,只要能殺了定王,自己就算死也閉得上眼睛了。
唉,國師……她有時想起他,心裡還是很難過。緊緊扣著竹柄把青石磚的路面清理gān淨,每往前挪一步,思念就更進一層。
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她,她一直和曇奴在一起,委屈到了極處,也不敢讓眼淚流出來。其實她不是沒心沒肺,那麼喜歡一個人,做著和他長相廝守的夢,結果他為了那塊鐵,寧願讓她流盡血。她說不恨他,的確恨不起來,他為解曇奴的毒割了自己那麼多刀,就算是還債,也無可厚非,不過有點失望罷了。自己也需要反省,從一開始就是高攀,人家修行那麼多年,肩上背負著整個王朝,她呢?無父無母的野丫頭,沒錢沒權,連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沒有。
她掐了掐自己的臉,活該,誰讓你癩蛤蟆想吃天鵝ròu!到如今還在念著他,為什麼要念?人家都把你拋下了。
她開始融入定王府的生活,和那些僕婢一起吃飯,一起gān活。只不過定王的行動摸不透,他似乎很少回內庭,難怪王妃火氣那麼大。蓮燈有點著急,總是掃過長長的一道迴廊後停下觀望,庭院裡靜悄悄的,有時見王妃站在窗前逗鸚鵡,有時門窗緊閉,忽然一大群婢女從殿裡慌慌張張跑出來,一定是王妃又發火打人了。
她嘆了口氣,何為怨婦?這不就是嘛!她搬著笤帚繼續往前,竹枝刮過粗礪的磚面,漸漸掃到一雙雲頭履,往上是天青的緞面,繁複的蹀躞。
她抬起頭,看見一雙含笑的眼睛,這是個年輕的男人,長得眉目溫和,氣度也弘雅。但似乎天生有些不足,嘴唇很淡,臉上沒有血色。
她怔怔望著他,他說:“你是新來的?”
她點了點頭,怕剛才駐足觀望被他懷疑,便支支吾吾道:“我已經掃得差不多了,有點累,所以歇了一會兒……”
他仰唇笑了笑,“不要緊,院子這麼大,不能一口氣gān完。我聽說你是隨營里軍士進府的?”
她嗯了聲,“我阿耶救了曇奴,後來我阿耶死了,曇奴要回碎葉城,我就跟著來了。”他負著手,有風chuī動他垂在胸前的發,溫潤的模樣讓她想起了宮牆下的國師,恬淡純粹,像枝頭皚皚的白雪。她有些恍惚了,突然驚醒,忙斂起神來換了個天真的笑臉,“郎君是府里的人嗎?是殿下的幕僚嗎?”
他搖搖頭,沒有明確答覆她,只道:“府里規矩重,可能適應?”
她當然說能,“這裡有吃有住,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了。”
“挨了王妃的打也沒關係嗎?”
他的眼睛裡有暖暖的光,可能因為身體不怎麼好,看上去沒什麼危險。不過蓮燈吃過一次虧,見了這類看似無害的人,愈發覺得應當戒備。她抱著竹柄訕笑,“是我自己笨,踩了王妃心愛的花鈿,挨打已經是王妃仁慈了,我原以為要在太陽底下跪上半天呢。”
才說完,聽見管事在一排薔薇架子後面叫阿寧,她忙噯了聲,向面前人欠身肅拜,急匆匆往後面去了。
管事是個很厲害的傅姆,兩眼一瞪道:“等了你半日,怎麼不見掃過來?是不是在哪裡偷懶?我同你說,人笨不要緊,手腳貪省力可沒救了。你若是不能好好gān活,我這裡不留你,你去給下三處掃茅房吧!”
蓮燈一聽苦了臉,“我沒有偷懶,剛才有位貴人過來,我停下回了兩句話。好姆姆,千萬饒了我這回。”轉頭看見那人順著花廊往前去了,忙指給她看,“就是那位郎君,我不知道他是誰,與我說話我也不敢不答。”
傅姆看了一眼,這才平息了怒氣,“那是辰河殿下。罷了,這次不罰你,下次再不勤快,立刻讓下三處領你去。”
蓮燈無可奈何,人在屋檐下,被這些老保姆呼來喝去只能忍耐。不過剛才那人既然是“殿下”,那應該和定王有極親近的關係吧?她順著他離開的方向眺望,被傅姆拿戒尺敲了一下,“看什麼?後面幾處院落長久閒置著,你無事可做就去灑掃。”
她縮著脖子撫了撫頭,忙出了跨院。
她對這府第不熟悉,好在另有一個婢女和她做伴同行。兩個人扛著笤帚搬著銅盆,穿過花蔭沉沉的小徑,蓮燈輕聲打探,“阿寶,辰河殿下是誰?”
阿寶唔了聲,“是大王的兒子,你問他做什麼?”
她說沒什麼,“剛才殿下和我說話,害我差點被姆姆責罰……大王有幾個兒子?”
阿寶撩了頭頂的枝椏道:“一共有六個,辰河殿下是嫡出,不過從小有疾,原先還在軍營里歷練,後來身體越來越差,就留在王府不外出了。不過殿下很聰明,政務上也給大王出謀劃策,可是王妃不滿意,對殿下很鄙棄。”
世上也有看不上兒子的母親嗎?就因為他無法征戰,不能傳承父親野心的衣缽?這麼看來王妃打罵別人都是正常的,她連自己的兒子都看不上,還有誰能入她的眼?
她嘖嘖興嘆,又問:“王妃有几子?”
阿寶壓聲道:“就一個,這才格外的刻薄。王妃處處爭qiáng好勝,在比兒子方面吃了敗仗,自然滿肚子火氣。大王不管後院的事,府里的孺人1和姬婢們見了她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。大王原本有十二位妾和寵婢,最後只有生了兒子的留下了,凡無所出者都被趕出了王府,不知流落到哪裡了。”
所以這種深宅大院不能進,主婦可以打賣姬妾,遇上李氏這樣沒有容人雅量的嫡妻,底下人討生活就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