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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噯,真好,不認得你們了。”他撫掌道,“三位女郎與我同游,真叫我臉上增光。”
這時天已經黑下來了,雲頭觀里還算寂靜,牆外隱約傳來笙簫鼓樂,長安在夜色里煥發出了妖冶嶄新的生命力。
她們要出門了,想同弗居說一聲,誰知小道說觀主早就出去了。她玩樂的地方和他們不一樣,專同文人墨客jiāo往。弗居在長安算是個小有名氣的才女,和當初的魚玄機一樣。原本她們打算盛qíng相邀的,既然不在就作罷了。於是關照小道姑留個門,便攜手往街市上去了。
蓮燈因和曇奴商量好的,兩個人稍稍錯後一點,讓轉轉同放舟並肩而行。轉轉的青chūn繁盛熱烈,簡直能把人融化,放舟落到她手裡,一時是出不來了。
曇奴的身體恢復得不好,雖然不至於隨時隨地暈倒,但體力總差一截,再也掄不起那把橫刀了。蓮燈攙著她在一個首飾攤子前流連,看見一對絨花蝴蝶玲瓏有趣,取下來一人一支cha在發上。小鋪子的東西價格很低廉,兩個只要十文。蓮燈解開荷包數錢,邊上一串開元通寶扔過來,被攤主接個正著。蓮燈回頭看,身後人卸下戎裝穿了件圓領袍,沒有鎧甲散發的戾氣,眉眼也變得安和了。想是第一次看見曇奴女裝打扮,眸中有含蓄但驚艷的光。
曇奴同蓮燈面面相覷,只聽蕭朝都笑道:“這麼巧,在這裡遇上了。”
曇奴有點尷尬,拱手道:“將軍不必替我們付錢,我們自己帶了錢袋的。”
蕭朝都卻沒放在心上,“小玩意又不值錢,付了就付了。”說著仔細打量她的臉,“你氣色仍舊不好,看來之前的藥沒有作用。正好今晚都得閒,我領你去我世叔那裡。他是尚藥局的奉御,以前專為聖上治病,後來年邁致仕了,仍舊住在長安城裡。”
蓮燈一直放心不下她的身體,現在只要有希望都不肯錯過,便先替曇奴應了,“一百個好,多謝蕭將軍費心。”扶著曇奴的肩說,“將軍同我們打過好幾次jiāo道,算是熟人了。況且又是一番好意,你跟他去吧!”
其實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意思,旁觀者是能夠看出來的。蕭朝都以前自稱“某”,如今你我相稱,大約也是有意拉近距離。蓮燈最知qíng識趣,轉轉跟放舟在一起,再促成曇奴和蕭朝都,她滿心都是保媒成功的喜悅感。讓他們去吧,各自有各自的伴,這樣很好。
曇奴當真隨蕭朝都尋醫去了,蓮燈站在人cháo里向她揮了揮手,目送她走遠,才想起居然只剩自己一個人了。她拱著肩頭有點寂寞,放眼看周圍,每個人臉上裝滿了相同的快樂。她笑了笑,dàng著兩條手臂在人群里穿梭,看了一會兒花燈,又看一會兒踏歌,知道遇不上她們,只有回觀里碰頭了。
她從人堆里退出來,打算找個酒肆喝兩杯,一轉身看見燈火輝煌里站了個年輕的小郎君,穿著竹葉青直身,頭戴紫金冠。
她歪著脖子站住腳,同他對峙起來。別以為她不知道,跟了她好幾條街了,究竟是什麼來歷?有什麼企圖?
☆、第26章
她喂了一聲,“少年郎,你有話同我說麼?”
那個人沒有回答,略帶鄙夷地轉過了臉,這種不可一世的勁頭讓她想起了九色。
蓮燈疑惑地皺起眉,忽然警覺起來,難道之前gān的那些事引起大理寺懷疑了?這個人的衣著打扮看上去和衙差沾不上邊,傲慢的眼神和動作也不像是個能夠屈居人下的,莫非真像轉轉說的那樣,夜市是培育艷遇的溫chuáng?
她有點哀傷,就算遇上了也沒有希望,她這輩子已經給預定下了,國師不給她解藥,她不敢冒著腸穿肚爛的風險和別的郎君玩什麼qíng竇初開。
她朝他晃了晃手,“別再跟著我了,看見我的拳頭了麼?”壓低了嗓音警告,“硬得很呢!”
她轉身朝一片開闊區走去,走得極為瀟灑。他抱胸觀望,這種不拐彎的xing格有點意思,在他跟前謹小慎微,在外面卻這麼囂張。
不過也許是出於女孩的嬌羞吧,雖然她急於擺脫的方式有點粗bào,其實細想也是有qíng可原的。至少她沒有被好看的面孔迷昏頭,就這點來說,國師覺得她的表現已經相當不錯了。
她說不許他跟著,他當然不能聽她擺布。笑話,大路通天,各走一邊,她踩過的泥別人還不能沾了?
國師負著兩手跟在她身後,看看天光,星輝黯淡,連月亮也不見了蹤影。不遠處有個小小的酒肆,搭出一間可以移動的窩棚,檐下吊著燈籠,照亮棚子裡空落落的桌椅。看她的打算是要往那裡去了,除夕夜裡的遊人一般都酒足飯飽了,只有她這樣沒有家宅的才會空著肚子。
她果然走進去,揚聲喚酒博士,扔下幾個五銖錢,要了一把魚gān,一角子酒。中原女子獨自光顧酒肆的不多,她和閨閣女子不同,西域長大的人xingqíng豪慡,沒那麼多講究。大馬金刀往條凳上一坐,即使酒寮空曠,也顯得格格不入。
酒博士縮著脖子把她要的東西端上來,笑道:“娘子今日怎麼一個人出遊?”
“有兩個同伴,不過走散了,我先到這裡歇歇腳。”蓮燈應著,從袖子裡掏出個杏子咬了一口,酸得倒吸涼氣。中原有種吃法,太酸的東西蘸鹽,據說能減淡酸味。便問博士討了一小撮,伏在桌上小心地蘸上一層,再試試,又酸又咸難以入口。
她來長安不多久,談吐還帶著大漠的味道。酒博士聽出來了,反正閒著也是閒著,站在一旁搭訕,“小娘子是西域來的吧?聽口音不是長安人嚜。”
蓮燈想起來,洛下音里管魚叫喲,哪怕打扮再中原化,一開口還是會被人認出來。
她笑了笑,“是啊,我是來長安投奔親戚的。”一面說,一面咧嘴把杏子扔了出去。
杏子咕嚕嚕滾到棚子門口,她不經意掃了眼,看見那個一路跟隨她的人也到了酒寮前,進門擇個角落裡的位置,優雅地坐下了。
他離她不遠,也就隔了兩三張酒桌。他如影隨形,蓮燈戒備起來,原本以為他已經離開了,沒想到跟至這裡。看樣子這人有些問題,如果一直這麼下去,她少不得要對他動手了。
她心裡盤算著,叼了根魚gān在嘴裡,看他掃了她桌上一眼,叫了同樣的東西。
養尊處優的人吃不來這種民間的小食,國師不喝酒,倒了一杯只拿來聞。可能因為酒比較烈,聞多了好像要醉,便把酒盞推開了。再看盤子裡的魚gān,拿手指頭撥了撥,表qíng有點嫌棄。
蓮燈看不下去,遙遙對他指了指,“吃吧,很好吃。”
他把手臂打橫放在桌沿上,態度十分傲慢。抬起眼望她,一雙眼睛深邃得像海一樣。蓮燈微微訝異,覺得自己可能忘記了什麼,這個人應該是見過的,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。
她覺得不太安全,如果jiāo鋒,恐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。再留下無益,只是可惜了這一角子酒。她捨不得làng費,端起來灌了兩口,然後不聲不響起身,很快出了酒寮。
國師扔了酒錢跟出去,一轉眼的功夫不知她去了哪裡,到處不見蹤影。一個人察覺有危險,必定想著趕回落腳的地方吧!他抖了抖袍角轉過身,慢悠悠往雲頭觀的方向踱去。
其實蓮燈並未走遠,她挨在屋角,看著他四處張望,看著他向這裡走來,更加篤信這人不簡單。如果是大理寺的人,用不著這樣故弄玄虛兜圈子,不管他是誰,先制住了他再說。
她在黑暗裡蓄勢待發,抽出袖子裡的絲絛,兩頭緊緊繞在手上。他一點點走近,將到跟前時她一躍而起,原本的設想是勒住他的脖子再拷問,沒想到遇上了高手,他的反應實在太快,鉗住她的雙手順勢一扭,她的兩條胳膊居然被自己的絲絛捆住了。
蓮燈急起來,“你究竟是什麼人?”
他嗤了聲,“眼大無光,靈敏也不足,這樣的身手居然成功兩次,可見是誤打誤撞。”
她認不出他的臉,但聲音聽出來了,身上頓時一松,“啊國師,你做什麼要這樣!”
他把她推開,用的力很大,推得她趔趄了好幾步。國師不懂得憐香惜玉,蓮燈也沒有女人需要被呵護的認知,推開了依舊湊上去,看著他的臉喃喃:“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,國師之前說會有破綻的,破綻在哪裡?”
她好奇極了,伸出一根手指想摸一下,被他一掌拍開了,“你還想偷襲本座,好大的膽子!”
蓮燈扭著衣角怏怏道:“我不是故意的,你一直跟著我,我害怕是哪裡派來的探子。如果早知道是國師,借我兩個膽子我也不敢。”見他橫眉豎目,趕緊岔開話題,“國師也來城裡過除夕麼?沒想到在這裡遇上,真是太巧了。”
他威嚴地嗯了聲,“本座信步走到這裡,居然就遇上了,長安果然還是太小了。”說著朝那煌煌燈火處看了眼,“chūn官沒有和你在一起?”
蓮燈應個是,“他和轉轉談得來,讓他們說話,我有意讓開了。”
少年郎的臉上露出了意味模糊的笑容,“你倒好,成全了他人,qíng願自己落單。”
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,兩隻眼睛緊緊覷著他,“……笑起來也看不出哪裡不真,國師的易容術真是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了。”說著靦腆一笑,“好奇怪,國師變了一張臉,看上去容易親近了許多。”
他皺了眉頭,冷冷道:“一副皮囊就能讓你改觀麼?本座問你,易容前和易容後有什麼不同?”
蓮燈好好斟酌了一番,“這張面具是照著少年人做的吧,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模樣。”
國師看了她一眼,很不滿意,“本座說過易容的jīng髓在於反差……”忽然回過神來,“你這是什麼意思?”
蓮燈心頭一跳,不知哪裡又戳到了國師敏感纖細的神經,忙改口說不是,“我的意思是這張面具看上去很年輕,但戴在國師臉上沒有任何不相稱的地方,只覺得這位小郎君穩重從容,不可多得。”
這下他的表qíng才略微緩和些,頷首道:“姿容也只能做到這樣了,再好反倒不真實了。”
蓮燈忙道是,“畢竟這世上能有幾個國師呢!”
馬屁拍對了地方,國師的態度改善了很多。道旁燈籠的光溫柔灑在他臉上,他眉目坦然,換了個輕快的聲調道:“你走後第二天面具就做成了,如何,想不想看看?”
蓮燈很高興,她是個聯想能力比較差的人,如果你籠統向她描述,她或許會一頭霧水,只知道茫然點頭,對一切都沒有要求。可若是有個直觀的效果放在她面前,比方曇奴穿上短襦的樣子,國師易容後的臉龐,但凡她感興趣的,馬上躍躍yù試,心裡一團火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