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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驕傲地往上託了托,很有不甘人後的雄心。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,左右看看沒人,吐出一口氣,快步往陶然亭方向趕去。
幸好這次沒有撞進什麼陣里,可能神宮裡人一多,陣法全撤了吧!總之很順利地踏進了山水間,陶然亭依舊是原先的樣子,四周無人,只有婉轉的鳥鳴。
她先去亭子裡看了一眼,那個拓膜已經收走了,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。如果順利,面具應該已經製得差不多了,只是不見國師,不知在不在山dòng里。
她勾著亭柱探望,不敢隨意進去。背手在附近徘徊,反正她時間充裕,打算等到太陽落山,如果國師在,早晚會出來的。
艷陽高照,碧空如洗,她轉了幾圈停下,背靠山石曬太陽。漸漸眼皮沉重,便找個地方坐下打盹。朦朧里聽見有人起了爭執,並不激烈,但句句鏗鏘。蓮燈起先迷糊著,待聽清了他們話里提到敦煌和王朗,頓時清醒過來。一躍而起時,人也已經到了她面前。
她看清來人,是國師同一位容色姝麗的美人。美人穿銀波金魚蛟羅襦,披一圍紅帔,如畫的眉眼,冷而驚艷。蓮燈從沒見過她,可是那張臉卻熟悉得令她詫異。她怔怔望著她,冥思苦想,突然醒過神來,她居然和dòng窟里的神眾那麼像。同樣不俗的長相,同樣矜貴的神qíng。原來阿菩筆下的人物是有原型的,她隱約猜了個大概,只是不知有多深的感qíng,才能將一個人融入一筆一划里。
那位美人不豫,冷冷看了國師一眼,“就是她?”
國師頷首,卻不作介紹,美人余怒未消,但不宜在外人面前發作,復對他道:“我言盡於此,是好是歹請師兄斟酌。”也不多言,與蓮燈錯身,拂袖而去。
蓮燈有點尷尬,原來她就是國師師妹,封了隴西夫人的那位?這樣美好的人,對她的存在很反感,即便不說,蓮燈也感覺得到。
她寄人籬下實屬無奈,被她厭棄也不是沒有道理,這麼一個麻煩找上門來,會擾亂他們平靜的生活。她是螻蟻一樣的人,他們高高在上,不該與她為伍。
國師還在,褒衣博帶負手而立,剛才翠微的話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。他看著她走遠,調轉視線瞥了蓮燈一眼,“你來做什麼?”口氣生硬,語調倒還好。
蓮燈斂神揖手,“我想問問面具做得怎麼樣了,我算過時候,到今天已經半月有餘,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好天氣,應當做得很順利吧!我和朋友分開好幾天了,著急進城找她們,如果做成了,我也好早些告辭。”
臨淵是個聰明人,她的沮喪他自然能夠覺察到。翠微落在她面上的那些話不過是皮毛,姑娘家心思細膩,她看似脾氣隨和,也有傲骨,所以急於離開,不願意受這份窩囊氣。
“我剛才看過,略微有些不足,大概還要兩三日。”他想了想,似乎應該打個圓場,便道,“翠微同王朗也是舊相識,其實我們的顧慮都一樣,你來長安,註定會弄得硝煙四起,京畿太平了很久,誰也不希望看到動dàng。趨吉避凶是人之常qíng,所以她的話莫放在心上,她辦事不留qíng面,心地還是善良的。”
蓮燈的好處就在於萬事不走心,也許上一刻還很難過,有個人寬慰兩句,轉頭就看開了。她笑了笑,笑得很真摯,“每個人的立場都不同,我不能要求人人像阿菩那樣縱容我。但對於國師,我心裡滿懷感激,將來就算不在長安了,也會時時記起國師的好。”
“時時記起?”他寂寥地一挑唇角,“如果神宮參與進去,你恐怕就再也感激不起來了。我還是那句話,但願善始善終,你不負王朗的救命之恩,我也不負舊友的清風高誼。”
可是世間的事,能兩全的畢竟少之又少,所以日後會怎麼樣,現在還未可知。蓮燈諾諾應了,知道面具還要再過兩天,站在這裡也不知為了什麼。她抬眼看他,他的眼眸里含著遠山,目光不小心碰上,竟讓她心頭打了個激靈。
她忙轉過頭,有些慌張,隨意尋了個話題道:“好幾天沒見到chūn官了,不知他去了哪裡……”
他垂眼撥了撥腰上熏球,“他閒得厲害,本座派他出去辦事了,一時半刻回不來。怎麼,你找他有事?”
蓮燈忙道沒什麼,“我的笛子做砸了,chūn官答應替我重做,本來說好第二天給我送來的,可我等了很久也沒見他人影。”
他轉過身,漠然看著一隻隼子掠過松樹,長唳著沖向天宇,隔了很久方道:“笛子神宮中多的是,回頭讓盧長史給你送幾支過去。聽說你這幾天都在房頂過夜,琳琅界住得不舒心麼?”
蓮燈愣了下,沒想到連她在哪裡睡都難逃他的法眼。她難堪地撫了撫後頸,“琳琅界很好,是我愛上房頂看星星,看久了就在上面睡著了。”
他聽後頷首,“中原不比大漠,入夜天涼,在外過夜小心身子。”
他一向話里不帶溫度,偶爾的體恤讓人受寵若驚。她驚訝之餘忙俯身,“蓮燈記住了,多謝國師關心。”
他沒有應她,掖著兩手緩步踱下台階,邊走邊道:“神宮中這兩日不設結界,你若有興致四處看看,未為不可。”
他袍帶翩翩越走越遠,蓮燈每每被撇下也成了習慣。對著他的背影長揖一禮,想起他留下的話,暗暗覺得高興。她起初驚異於神宮裡的花糙逆時而生,後來身在其中,除了對季節產生混亂,也沒有別的感觸。倒是那個聚星池聽上去很神奇,過不了幾天面具做成她就要離開,以後也不一定能再進來,趁著機會去飽飽眼福似乎不錯。
她打定主意沾沾自喜,看天色離月出還有一陣子,回到琳琅界無事可做,把內外都打掃了一遍。漸漸日頭西沉,用過飯眼巴巴坐在院子裡等星星出來。那隻鹿大概看她的模樣憨蠢,踩著碎步過來嗅了嗅,表qíng像是嗅到了傻味,鄙薄地把頭轉向了另一邊。
蓮燈在它背上捋了幾把,“我都和你賠過不是了,你還要鬧到幾時?一隻鹿,哪裡來那麼大的氣xing?”說著捧它的臉,“我打算去聚星池看星星,一個人很孤單,你陪我一道去好麼?我知道你聽得懂我的話,不許裝傻!我不認得路,你帶我去,在那兒坐上一個時辰就回來,好不好?”等了一會兒不見它有表示,心安理得地點點頭,“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,那好,現在就走吧!”
這是欺負它不會說話麼?那鹿一臉無辜,被她拽著犄角拖出去好遠。最後發現難以擺脫,用力掙了下脖子從她的魔爪中成功逃離,刨了刨蹄子,昂首闊步走在她前面。
☆、第17章
涼風颯颯,月淡星稀,蓮燈抬頭看天,似乎不是個觀星的好天氣,不過既然出來了,也還是滿懷希冀。
她挑燈前行,那隻梅花鹿果然給她做嚮導,一縱一跳在離她一丈遠的青石路上奔走,短小的鹿尾和圓滾滾的臀瓣在她視線里轉騰,看著有點好笑。
聚星池離琳琅界有段距離,在九重塔以東,需穿過一片桃林。蓮燈沒有來過這裡,只管跟著鹿前行。走了一程,開始懷疑這廝是不是報復她,有意帶著她繞圈。正猶豫,漸漸到了桃林邊緣,原來桃林建在一處高坡上,她一個不提防,險些踏空摔下去。待定了神再看,頓時被眼前的景致震得神魂dàng漾。
聚星池名為池,確切來說是個湖泊,不怎麼大,但湖水湛藍。就如放舟描述的那樣,湖面斂盡星光。從高處看下去,如同一隻碧碗盛滿了細碎的琉璃,天光一照,反she出極致的絢爛。她調過頭問鹿,“無名啊,你說太上神宮究竟是不是仙界?如果不是,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地方?”
那鹿一直對她稱它無名很不滿,可惜不能像人一樣斜眼,便從鼻子裡噴出一聲哂笑,表示她眼界太窄,沒見過大世面。
蓮燈不在乎它的鄙視,尖嘯著從上面俯衝下去,到了岸邊繞水奔跑,嘖嘖讚嘆。雖說水裡的東西難以琢磨,但比天上更近了一層,反而顯得觸手可及。也許這裡是國師觀星相的地方,蓮燈那顆簡單的腦袋裡構建不出這種玲瓏,只知道大漠的美豪邁悲壯,中原的美細緻奇幻,無論將來如何,走了這一遭,實在不枉此生了。
她招無名來,示意它看岸邊的小船,“我載你泛舟,好不好?”
那鹿居然退後一步,搖了搖頭。她也不勉qiáng,“鹿不會鳧水嗎?那你在岸上等我,不許走遠。”她一面囑咐,一面跳上船,抓起竹篙往下點了點,點碎一池星光。心裡很覺得快意,笑著唱起她的紅狐狸,一直往湖的那頭划過去。
沙漠裡長大的人,像蓮燈這樣會划船的不多見。彼時有個商隊從中原前往波斯,途徑山腳掉了一包菱,被她撿到種在月牙泉里,後來多次往返湖上,練了一手撐篙的好本事。
聚星池當然比月牙泉大得多,也深得多。她放輕了手腳划行,沒有激起漣漪,轉身回望,船尾一串長長的軌跡震碎了鏡面,船幫兩掖依舊一片星芒。索xing收回竹篙隨意泊在湖中央,抱著膝頭坐下來,盯著水面看,恍惚覺得天幕都被踩在腳下了。人在這時候什麼都不用想,她閉上眼輕輕嘆息,湖上chuī過一陣涼風,略帶了些寒意,撩人肌骨。
四周寂靜,只聽見微波漾在船底,發出空dòng的咕咚聲。她起先不以為然,漸漸水聲變得清晰起來,潺潺的,連綿不斷。她直起身,有些緊張,小船隨風搖曳,往南往南,水聲也變得愈發大了。她忙去摸竹篙,可是摸遍了船舷也沒找到,回過頭看,不知什麼時候落進了水裡,浮在離船很遠的地方。
這船似乎有自己的意志,要帶領她去某個地方。蓮燈膽子再大也有點怯,握起拳緊盯前方,船頭拐過彎,才見一處突起的岩角下有個人,月華照亮他luǒ露的脊背,頭頂清澗直瀉而下,激起細碎的水霧,將他籠在虛實之間。
蓮燈駭然,在船上急得團團轉,又不敢發出聲響,怕吸引了那人的注意。急看兩眼,只知道是個男人,暫時身份不明。她慌忙趴在船尾拿兩手當槳,事實證明有時人的力量的確有限,她沒能改變航道,船依舊固執地照它的意思前進,一直駛到了他的身旁。
蓮燈終於和他打了照面,月色下視線模糊,可是五官依舊可辨,不是別人,正是國師。
她一輩子都忘不掉國師驚慌失措的臉,朱唇微啟,眼睛瞠得大大的,就像岸上的無名一樣。蓮燈對他的印象除了冷酷遙遠就沒有其他了,誰知這位神仙一樣的人物莫名其妙被她褻瀆了,一瞬從天上墜入人間,淪落得和她大眼瞪小眼。
原來這不是他觀星相的地方,是他的澡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