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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小的心都要碎了,他不明白為什麼耶娘不要他,他一直很聽話,從來沒有做錯任何事。他哭著追問,他掖著雙手說:“世上很多事沒有原因,你不需要探究,只要知道結果。”
被遺棄過一次,恐懼擴張得比原先更大。他緊緊拽住他的衣角不鬆手,他垂首看他,無奈道:“我要回去了,你怎麼辦呢?”
他期期艾艾說:“我能不能同你一起?我尚小,一個人沒法生活。”
他露出微微的笑意,“跟我回去可以,但你必須拜我為師,聽我的話,你能做到嗎?”
他已經別無選擇了,點點頭道:“我可以。”
他蹲下來,摸了摸他的臉,“如此甚好,等你慢慢長大,會變成另一個我。”
他不懂他話里的含義,只是茫然看著他。師父冰冷的手牽起他,他順從地跟他回到神宮,師父永遠沒有溫度,直到將死的前三年,才開始慢慢回暖。
要變成另一個他,不是件容易的事。師父為他正骨,三歲的孩子骨骼柔軟,尚未定型,他揉捏他的臉,即便手勢很輕,依舊讓他疼痛難當。他傳承師父的衣缽,學他說話的語氣和日常的小動作,越來越向他靠攏。長到十三歲的時候師父不再讓他見外人了,將他鎖在九重塔里,一鎖就是六年。
他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,國師的雛形。再後來和師父並肩而立,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。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取代他,也開始明白遭父母遺棄的幻象是師父刻意製造出來的,因為他是世上唯一一個擁有純陽血的孩子。
他常覺得心裡有怨恨,可是怨恨誰呢?是被迫與自己分開的父母,還是把全部心血傾注到他身上的師父?他的生命里缺失了很多東西,親qíng、友qíng、愛和自由,那也是他本身的原因造成的。純陽血的人永遠不會變老,如果行走在世間,他最後只能是個怪物。
師父辭世時滿百歲,仍舊青chūn正盛的模樣。臨終前告訴他,“你可以從這座塔里走出去了,從今天起你就是臨淵。”
臨淵這兩個字,與其說是名字,不如說是官職,他有責任傳承下去。他像擺脫了束縛的野馬,肆無忌憚地活了好幾十年,慢慢意識到該像師父一樣找接班人了,可是不想拐小孩。想起當時恍如謫仙的師父怎樣口吐蓮花鬨騙他,他就覺得師父的形象轟然崩塌。他是個力求完美的人,不想將來入了土還被挖出來鞭屍。所以有另一個辦法,找到《渡亡經》,或是讓自己死而復生,或是讓師父死而復生。
要取《渡亡經》,需要純yīn血,恰好這個時候出現了對的人,那個人就是蓮燈。
想起她,馬上有無數奇怪的衝突並行,她的臉在他眼前飄來dàng去,時而狡黠時而木訥。忽然哭著大喊一聲“老妖騙我”,他嚇得一激靈,頓時從夢裡蹦了出來。喘上兩口氣,不遠處還是明月竹樓,竹樓里燈火搖曳,定王世子在榻上病得糊裡糊塗。
今夜大概不會有什麼進展了,他年紀大了,熬不得夜,會有黑眼圈的。他從枝頭跳下來,落地後對夏官擺擺手,命他繼續盯著,自己回行轅去了。
夏官抬頭看天色,將近寅時了,蓮燈守在定王世子榻前照應,算得上盡心盡力。
其實這樣不對,老話說父債子償,定王害死她一家,就算拿辰河來祭悼也無不可,可不知為什麼,她不想讓他死。她的仇恨算得很清楚,一樁歸一樁,辰河品行不壞,讓他活著接管碎葉城似乎不錯。
她替他擦汗,聽見他喃喃叫阿寧,感覺有些摸不著頭腦。她不過是個侍女,不至於讓他念念不忘。側過耳朵細聽,漸漸有點恍惚了,似乎是阿寧,又像是安寧,叫人一頭霧水。
好在他命大,喝了藥悶上一身大汗,到天微明時清醒了。蓮燈很高興,忙伺候他喝水,餵他米粥。他有了力氣,歪在引枕上很難為qíng地笑道:“昨夜嚇壞你們了,去回大王一聲報個平安,我這裡不要緊了,你們都散了吧!”
屋裡人都回去休息了,蓮燈打算走時,他叫住她,指指重席說:“睡這裡吧,讓我看得見你。”
蓮燈愣愣望他,他笑了笑,“我昨晚夢見她了,還是我們小時候的樣子。你在這裡我覺得安心,就像她還活著一樣。”
世子幼時應當很寂寞,所以非常珍惜這段兄妹qíng。蓮燈有時候想,自己能有這樣一位兄長多好,可惜沒這個福氣,百里都護膝下無子,只有一女罷了。
她抱著裙子盤腿坐在重席上,歪著腦袋看他,“殿下現在好些了嗎?”
他說好多了,“就是有點頭暈,不要緊,休息半天就好了。”
“你有痼疾嗎?怎麼突然就病了呢?”
辰河嗯了聲,“娘胎裡帶來的,每隔兩個月病一次,從小就是這樣。”
“那要小心了,以後不能坐在風口,萬一受了寒多遭罪。”她躺下來,閉上眼睛。
他又輕輕叫她,“阿寧,我說夢話了嗎?”
她闔著眼道:“說了,殿下不停叫阿寧。”
辰河紅了臉,“不是叫阿寧,我夢見妹妹了,她的名字叫安寧。”
蓮燈渾渾噩噩正要入睡,聽到他的話不由睜開了眼,“郡主叫安寧?”心頭疑惑著,臉上笑得有點憨傻,“和我的名字很像。”
就是因為這諸多的像,才讓他心生憐惜。他抬起手遮住眼睛,“我對不起她……很多方面對不起,罪孽深重。”
沒有出言阻止就是罪孽深重嗎?似乎有點自責過度了。病中的人心思沉,她也沒有放在心上。
世子好起來後,定王政務繁忙沒有再來,蓮燈有些失望。不過他不來,辰河卻打算過去尋他,八月初四是郡主的忌日,他想辦一場超度的法事,然後將妹妹的骸骨移到碎葉城來。
定王心中有大事,根本不願cao心這些,於是父子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。蓮燈在外面靜靜聽著,辰河指責他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,定王氣得聲線顫抖,大聲道:“我以為你知道內qíng,原來這些年你都在怨恨我。我為什麼要盡責任?來路不正的孩子,我為什麼要認下?你有滿腔手足qíng,可以寄托在你兄弟的身上,何苦對她念念不忘?這件事叫我顏面盡失,這麼多年我一直想忘記,為什麼你要不停的提醒我?讓阿耶如在深淵,你就是這樣為人子的嗎?”
辰河有些哽咽,“阿耶何等英明的人,為什麼對自己的家事這樣糊塗?你連滴血認親都不願意,如何確定她不是你的女兒?阿妹聰明可愛,你說過她深肖乃父,難道這些話都不算數了嗎?”
殿裡嘩啦一聲響,似乎是筆筒被掃落在地了。蓮燈一驚,待要進去,見辰河從裡面出來,紅著兩眼未置一辭,拂袖往遊廊那頭去了。
她忙追上去,氣喘吁吁叫殿下,“有話好說,何必動怒呢!”
辰河畢竟是十八歲的少年郎,也有他的脾氣和任xing,回去後把房裡的東西都砸了,然後站在一地殘骸間,臉色氣得鐵青。
眾人都不敢相勸,踽踽在外面盤桓。蓮燈趴著窗戶探看,他形容落寞,她不知道怎麼開解他,只說:“殿下為這事和大王吵,不值得。”他瞥見她那雙可憐兮兮的大眼睛,心頭的yīn霾才逐漸散了。
可什麼叫不值得?他同她說起了陳年往事,完全就是一出離奇的鬧劇。
安寧的母親唐娘子是都護府有名的美人,可惜美人多舛,自小在涼州一戶世家為奴。後來世家敗落,被一名校尉相中收作小妾。妾這類人,從來不享有人權,常被作為財產自由贈與。校尉到了定王帳下,為討好上司,將唐娘子送進了王府。唐娘子聰慧美貌,很得定王歡心,然而登高必跌重,她年輕氣盛,凡事不饒人,因此得罪了王妃和一眾姬妾。唐娘子入府第二年產下一個女兒,定王很珍愛,可是慢慢有流言四起,說郡主不是定王的骨血,是唐娘子私通舊主所生。甚至有人呈送了他們的書信,言之鑿鑿,要將這件事坐實。
定王自然不信,他不覺得唐娘子跟了他,還會留戀舊人。於是王妃自作主張抓了校尉,未消幾次拷打校尉承認了,之後便有了王府遣散婢妾的事。
蓮燈聽得晃神,“大王怎麼相信了呢,換做我,我是不會信的。”
辰河說:“有時候愛之愈深,恨之愈切。如果沒有投入感qíng,便不會覺得被傷害。”
她嘆了口氣,“那麼郡主就隨母親流落在外嗎?為什麼會死呢?出了意外麼?”
辰河緘默下來,兩手合什壓在鼻樑上,覺得十分不好開口。頓了很久才道:“是我母親……唐娘子獨自帶著安寧生活了八年,對於無依無靠的母女,不知她們是怎樣活下來的。四年前她們輾轉到了敦煌,王妃得知後派人剿殺,安寧同她母親一起……死了。”
蓮燈心頭慄慄打起顫來,明明是別人的事,她竟然有種感同身受的錯覺。她捂著嘴抽泣,不屈道:“王妃太過分了,她們母女死前該有多恨!”
辰河苦澀地笑了笑,“她們會恨,但恨的是我阿耶。唐娘子母女的死訊傳到碎葉城,大王知道是王妃所為,拿了她派遣的人,結果他們聲稱是受大王之命,送她們母女上路時也是這樣對她們說的。”他用力握緊拳頭,握得手指發白,“我知道兒不能怨怪父母,可我母親是這樣殘忍的人,我一度無法面對她。”
蓮燈問:“大王怎麼說?這事就沒有任何jiāo代嗎?”
辰河垂眼道:“唐娘子的冤屈沒有洗刷,到最後依舊背著罵名,即便處死也不會有人來主持公道。大王縱然生氣,木已成舟不能將王妃如何,這事便不了了之了。”
因此李氏這樣的人不單可恨,簡直夠得上可殺。她打算好了,待結果了定王之後,李氏絕不能放過。惡毒的人有什麼道理活得那麼滋潤?她舉手之勞,算是為可憐的唐娘子母女報仇了。
她轉過頭來看辰河,王府深似海,能出他這樣的人,大概就像祥瑞一樣稀有。他為這個不知道有沒有血緣關係的姑娘傷心了這麼久,同她提起時也一口咬定說是妹妹,在他心裡安寧和他一樣,都是定王的骨ròu。只可惜做父親的不承認,他再爭取也沒有用。
蓮燈試探道:“殿下要為郡主遷葬,派人前往就是了。把她們接到碎葉城來,方便祭拜。”
他說:“我想讓安寧進家廟,配享尊榮,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。”
蓮燈覺得有點難,“畢竟人都死了,已經沒法判定誰是她的生父了,殿下還是不要過於執著了。把她們接回來吧,唐娘子一定很想回到碎葉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