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蓮燈被他堵住了話頭,自覺無法反駁,甩袖道:“國師早些回去吧,我有點困了,恕不遠送。”
他驀然沉下臉,“整夜不睡蹲在人家房頂都不困,見了本座就喊困?快到子時了,看過了焰火才許走!”
於是沒辦法,被迫站在凜冽寒風裡呆呆望著天上,間或看到幾戶人家的pào仗咚地上了天,在半空中綻開霎那的火花。
黑暗裡的兩個人保持著仰頭的姿勢站了很久,幸好沒有月亮,否則就是一副對月修煉的詭異畫面。國師等得有點失去耐心了,慢聲慢氣說:“去吃點東西吧!”
蓮燈空著肚子,他也沒吃晚飯,這樣的提議實在很應景,於是一拍即合,往巷口的餺飥擔子走去。
博士是個六十多歲的小老兒,非常簡便地設了一個攤,爐子鍋碗放在平頭車上,旁邊擺了兩三個矮桌,五六張胡chuáng。見他們去了熱心地招呼,問來點什麼,蓮燈說兩碗餺飥,怕國師吃不飽,又對他比了比,“再給這位郎君加個蒸餅。”國師斜了她一眼,沒有說話。
博士響亮地答應了,撩起袖子從麵團上摘面片,動作又快又准。那種薄薄的麵食下鍋片刻就可以撈上來,盛在碗裡灑上一撮波稜菜的碎末,形雖不好,但味道極佳。
蓮燈餓得厲害,出於敬老,頭一碗還是讓給了國師。國師也不客氣,取了筷子再三擦拭,像試藥似的抿了一口,看得蓮燈一陣由衷的唾棄。
第二碗上來,她也顧不上吃相了,易容後面部動起來總覺得有點牽絆,不過也還好,看看國師的五官,很是生動自然,一點都不顯得彆扭。她放心大膽嘬起了麵湯,呼呼聲入耳,國師又厭棄地瞥了她一眼。
和斯文人同桌就是麻煩,他大概沒見過胡人邊吃邊捶桌的激昂,和西域人比起來,她這樣的已經無可挑剔了。
博士把蒸餅從爐膛里掏出來,放到他們面前的時候絲絲冒著熱氣。國師的手是尊貴的手,經不起炙燙,便指使她撕成小塊,一片一片給他泡在湯碗裡。
蓮燈一邊侍候,一邊試著打探,“上次說要為曇奴尋藥的,有什麼進展嗎?”
國師搖頭,“毫無進展。”
“那怎麼辦……”她細聲喃喃著,“已經過去十來天了,萬一瓶子裡的血失了效,曇奴就死定了。”
想起這個連東西都吃不下了,推了碗筷只管在那裡惆悵。國師今天心qíng好,吃完了掖著嘴角道:“過陣子再看,屆時還沒消息,大不了本座再替你討一回血就是了。”
她臉上立刻雲開霧散,“真的麼?”
他指了指碗,“吃完。”
她忙道是,筷子把碗沿扣得噹噹響。國師略牽了下唇角,第一次吃市井裡的東西,並不比想像的難吃。第一次和女人一起用飯,女人的吃相也不是書上寫的那樣端莊。
忽然遠處響起一陣鐘聲,猝不及防的,漫天的焰火cháo水一樣席捲過來,聲勢浩大令人心悸。他站起身,負手往遠處看,火樹銀花織造出一個錦繡長安。以前除夕從來沒有進過城,從神禾原望過來,再輝煌也不過是極遠極微弱的光。現在身在其中,才體會到一種龐大的,無處可藏的震撼。
身後的人也是初見這種景象,愉快地歡呼一聲,趕過來和他並肩而立。他側過頭看她,五彩的光點亮她的眼睛,她說真好看,“我來長安這麼久,第一次覺得這個都城有煙火氣。即便是過客,現在也有些喜歡它了。”
他的唇角涼下來,喃喃道:“我一直很喜歡這裡,喜歡……甚至是渴望……”
這場光與火的盛宴持續得不算久,大概兩盞茶工夫吧,漸漸平息下來,只在空氣里留下揮不去的硫磺的味道。曲終了,人也該散了。國師摸了摸袖袋,發現裡面空空如也,不知是丟了還是怎麼,反正錢沒了,於是只好定眼看著蓮燈。
蓮燈一直很獨立果斷,這是她身上最可愛的地方,覺得自己應該擔負自己,從來不因為xing別的嬌柔給別人造成任何負擔。她根本就沒想讓他付錢,大大方方解下自己的荷包擱在桌上,像個初學數數的孩子一樣把銅錢倒在掌心裡,一枚兩枚,數得極其認真。
有時候那種笨拙幼稚的動作更能打動人心,這是長安jīng於世故的女郎們學也學不來的一種魅力。國師抱著胸在旁觀望,她笑嘻嘻把錢送到博士手上,吃得滿意,很樂於感恩,一定要說一句“很好吃呢”,簡直有點傻。然後辭了餺飥擔子往回走,邊走邊左右觀望,“神使們怎麼還不來接國師?是不是把國師忘了?夜已經很深了,不知曇奴回去沒有,我有點放心不下。”
國師吃飽之後沒什麼脾氣,人也感覺乏了,抬手擊了兩下掌,身後一晃便多出幾道身影。蓮燈鬆了口氣,恭恭敬敬向他們做揖,“我把國師jiāo到神使們手上了,請神使護衛國師回宮。”
國師掩口打了個呵欠,系上披風的飄帶,也沒作什麼jiāo代,轉身往坊院那頭去了。
蓮燈終於能夠舒展一下筋骨了,這半天拘束著手腳,覺得人都不靈便了。於是施展身形回到山門前,先褪下面具再入觀內,進門見曇奴和轉轉都在,她心裡就安定下來了。
她回身掩上門問:“怎麼樣?那位御醫是什麼說法?”
曇奴倚著褥子搖頭,“和弗居說的一樣,解鈴還需系鈴人。蕭將軍問我哪裡中的毒,我不敢提起yīn陽客棧。畢竟是條人命,大理寺恐怕還掛著案子呢。”
也是個兩難的境地,人已經死了,就算知道哪裡中的毒也沒用,寧可不說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蓮燈撐著臉哀嘆,“我問了國師,他那裡也沒有消息。我想過兩天再去趟yīn陽客棧,摸清那人師從何處,屬於哪個門派。就算毒是他自己研製的,同門總能知道些內qíng的。”
轉轉幽幽道:“如果有人殺了我的同門,我才不會把解藥jiāo出來。太上神宮那麼大的聲望都查不出端倪,靠你一個人就行了麼?”
曇奴卻很樂觀,“我現在很好,用不著擔心我。弗居那天說了,毒不能一輩子盤踞在身體裡,兩年後如果我還活著,那時候毒應當已經消退了。至於那根芒針,長短只有兩三分,就算在筋脈里遊走,也不至於要人命的。多虧了有那壺血,好歹苟延殘喘著,捱到毒盡的那一天,也許就好了。”
說起這個純陽血,同樣讓人頭疼。要喝兩年,別人怎麼能夠長期供養?如果沒有那麼多的限制,就算要蓮燈天天割自己兩刀也不要緊,現在國師不肯說出那人是誰,她想打商量也無從談起。
曇奴見她們都愁眉苦臉,有意岔開話題,“好啦好啦,不說我,轉轉和chūn官相談得如何?可有進展?”
轉轉gāngān一笑,“那人很會裝糊塗,看來是個老狐狸。不過不要緊,我可以用我的美貌和才智降服他。”說到這裡想起了剛才的事,急急忙忙告訴蓮燈,“我今天看見那個小郎君了,回來的時候他正從我們房裡出來,倒是不客氣,還讓婢女煎了茶湯,據說是來這裡找你的。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?就是那個比chūn官還要俊一點的,看樣子十七八模樣。”
蓮燈窘得厲害,“我只同你說,別再惦記人家了,忘了吧!”
轉轉疑惑地覷她,“怎麼?難道你也看上他了?”
蓮燈頓時一個頭兩個大,索xing問她,“是不是還有個胡女跟在他身邊?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衣裳?”
轉轉驚訝起來,“你怎麼知道?”
蓮燈扶住額頭說:“那個胡女就是易容後的我,還有那小郎君,他是國師。”
這下轉轉和曇奴同時啊了聲,“國師是個老妖怪!”
“我早就同你們說過國師不老了,那小郎君是他易容的,不過他本身的模樣也差不了多少,略微年長些,更好看些罷了。”
轉轉說天吶,“可坑死人了!”言罷嗚嗚咽咽哭起來,捶胸道,“我的心要碎了,小郎君怎麼是國師呢!他怎麼能這麼騙我!為什麼為什麼……”
另兩個哀致看著她,除了給她遞手絹,什麼忙都幫不上。
第二天來了兩個家僕打扮的人,驅車到山門上,送了好幾匹花色艷麗的衣料,還有首飾香囊並錢兩千貫。
三個窮酸圍著一堆東西讚嘆,國師好大的手筆,國師好俗的眼光!花紅柳綠的緞子,很難想像穿在身上是個什麼樣子。
弗居和長安的貴婦有往來,據她說這些都是最時興的紋樣,只有買不起的緞子,沒有做不成的衣裳。比如纏枝與團花可以做訶子和窄袖,小簇花和卷糙可以做襦裙,銀花紗羅做畫帛等等。她們如夢初醒,各扯了幾尺料子送給弗居,弗居歡歡喜喜抱著去了。
曇奴看著那張飛錢讚嘆,“國師為什麼這麼大方?我們辦的事有風險,同我們有銀錢上的往來,不怕對神宮不利?”
“所以派來的人不是侲子打扮。”蓮燈仔細想了想,“一定是我昨晚請他吃了一碗餺飥,他有心感激我,哎呀這種湧泉相報的xing格可真討人喜歡。”
☆、第29章
話雖如此,蓮燈還是很知道感恩的,專門寫了拜帖送到太上神宮求見國師。
盧長史見她來了很熱qíng,忙請到閣里奉上茶湯點心,但臉上不無遺憾,“不巧得很,國師閉關了,究竟什麼時候出關又是未定,娘子今日白跑一趟了。”
蓮燈哦了聲,“也不白跑,好幾日沒見長史了,來看看長史也是應當。”
盧慶受寵若驚,笑道:“承娘子的qíng,不說看我,常走動走動也是好的。我命人把琳琅界收拾起來,娘子仍舊住那裡可好?”
蓮燈忙說不,“我只是來看看國師和長史,還要回城裡去的。昨天得了國師好多賞賜,我心裡惴惴不安,畢竟無功不受祿,那麼多的東西,我也不知怎麼感激國師才好。”
盧慶掖著手微笑,“國師是慈悲心腸的人,知道娘子們在城中生活不易。既然娘子不願回神宮來,國師也只能在日常開銷上略施援手了。”頓了頓又試探道,“娘子在城中近來都順遂麼?年前出了幾樁命案,驚動了官府。娘子是西域來的,不知道其中厲害,日後行動起來要格外小心才好。”
蓮燈抬頭看他,他的話模稜兩可,似乎是知道內qíng的,但又不點破,猜不透國師有沒有把她的qíng況告訴他。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他,她們從敦煌到長安,一路上三個人相依為命,雖說有時張牙舞爪,但大多時候都孤單無依。後來到了神宮,神宮裡的人待她們很和氣,就算國師間歇xing的小肚jī腸加刁蠻任xing,但那麼一大堆東西送到面前,是個人都會怒氣全消的。比如小肚jī腸立刻變成活得認真,刁蠻任xing也只表示xing格鮮明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