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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女郎用力指了指自己,“我是弗居,殿下好好想想,可還記得我?”她咦了聲,聽起來很耳熟。弗居見她這樣,以為她想起來了,笑道:“殿下果真是記得我的……”
她瞥了她一眼,“我不記得你。”
弗居噎了下,暗道藥效太qiáng了,與座上有關的人也一併忘記了。他們受命護她周全,她的一切動向都要仔細留意。前兩天她院中有異動,當時就感到可疑,今天門窗里透出閃電似的光亮來,是不是預示著會出現某種意想不到的轉機?
“殿下還記得雲頭觀嗎?我是雲頭觀的女道,也是太上神宮的中官靈台郎。殿下當初和曇奴及貴妃借宿在觀里,曇奴中毒,是卑職為她醫治的。”她急急道,“請殿下仔細回憶,萬萬要想起我來。”
蓮燈腦子裡有些混亂,“一個女道,怎麼又做靈台郎呢,你們太上神宮真有意思。”依稀覺得應該是認識這個人的,不過一時想不起來罷了。不管是不是舊識,她既然找來,總有她的用意。便道,“中官要來找我敘話,應當走正門。半夜三更翻牆進來,似乎不大和規矩。況且長安不是有宵禁嗎,觸犯者要論罪的,難道神宮的人可以例外?”
弗居很想告訴她,是國師派他們來守護她的,但又不敢自作主張,只得含糊道:“太上神宮保社稷穩固,長安四處都有神宮的人,只要哪裡出現異象,卑職們有職責向國師回稟……殿下,殿下臥房裡剛才發生了什麼,請殿下據實告訴卑職,這也是為殿下的安危著想。”
她發現的小秘密,為什麼要告訴外人?況且太上神宮四處設眼線,已經讓她很不滿了,她要追問,得看她願不願意作答。她顯然是不願意的,拂了拂衣袖道:“沒什麼,我新得了顆夜明珠,是珠子發出來的光。”
這話分明是糊弄人,夜明珠的光柔而淡,熄了燈後不過照亮五步之內,哪裡能像剛才這樣光芒耀眼?可是她不肯說,弗居也沒有辦法,只得步步緊盯著她,“那這麼晚了,殿下要去哪裡?”
她怔怔眨眼,“我的府邸,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。”
弗居拱了拱手,“鑑於剛才的光來歷不明,卑職唯恐殿下遇險,殿下去哪裡,卑職便護送殿下去哪裡。”
她比手說請,竟是打發不掉了。蓮燈不太高興,想斥她一聲大膽,轉念想想若是真有jiāoqíng,這樣掃人家的臉不太好。於是聳了聳肩,抬頭看月色,“我只是出來散散,哪兒都不去。”說著轉身回房,鼓著腮幫子關上了門。
回到榻上捧著竹節研究,它靜靜躺在她掌心裡,看不出任何異樣。她閉上眼,把它放在自己鼻樑上,它就勢一滾,滾進了眼窩裡。她翻個身,瞌睡漸漸上來,枕著瓷枕睡著了。
朦朧間又做了夢,夢見美人抱著個孩子,孩子頭上扎總角,看見她便笑起來,分外親熱的樣子。美人把他放在地上,笑道:“孩寶兒見了阿娘這麼高興?去吧,去阿娘身邊,讓阿娘抱抱。”
他剛會走路,搖搖晃晃向她奔過來。蓮燈忙蹲下迎他,心裡還在奇怪,為什麼要管她叫阿娘?
孩子撲進她懷裡,她來不及思量,把他抱起來,看那眉眼五官,這麼漂亮的孩子世間少見。雪白的臉頰,星辰一樣明亮的眼睛,還有大而深的笑窩,不知道是哪家的寶貝,叫人打心眼裡的喜歡。
她抱著他轉圈,笑著逗弄他,“誰是你阿娘?”指了指那美人,“是她?”
他這么小,卻聽得懂她的話。搖搖頭,輕輕叫她,“阿娘。”然後摟住她的脖子哭起來,邊哭邊說,“阿娘不要寶兒。”
蓮燈尷尬得很,想是這孩子認錯人了,見到年輕的女孩就叫阿娘。但弱小的身軀緊貼著她時,她心裡泛起溫柔的痛,不可遏制。她哄他,拍著他的脊背親他的臉蛋,“好乖乖不哭,阿娘不會不要你。”
淚水浸濕的眼睛愈發明亮了,長長的睫毛忽閃起來,就像九色一樣。他捧住她的臉,ròu嘟嘟的小嘴親了她一下,“阿娘愛寶兒。”
蓮燈不迭點頭,“很愛寶兒……很愛……”
不知為什麼,她覺得自己真的愛他,發自每一截骨骼,每一個毛孔。她抱著他,同他說了很久的話,再抬頭時那美人不見了,竹林深處走出個人,站得很遠很遠,只看見飄逸的身形,還有長得幾乎垂委於地的烏髮。
寶兒大叫,“耶耶!耶耶!”
那個人揮了揮手,舉止很優雅,蓮燈覺得自己應該見過他。奇怪她最近總是這樣,不知到底遺忘了多少。也許是腦子出了問題,得找個醫官好好看看了。或者一切都是上輩子發生的,所以才感到陌生又熟悉吧。
沒喝孟婆湯嗎?孟婆也太大意了,她鬱郁地想。遠處那人緩步走過來,她努力想看清,可是他面目模糊,仿佛隔著一層濃霧。他走到她面前,叫她娘子,她心頭猛地一跳,如遭電擊。
忽然有了丈夫,還有了孩子,好像太快了一點。不過可以斷定這人不是盛希夷,她摸摸寶兒的臉,“他是你阿耶?”
寶兒笑得咯咯出聲,往他那裡傾倒。結果她沒攬住,孩子脫手摔下去,她挽救不及,驚惶地尖叫起來。
簾外守夜的傅姆忙趕過來,舉著燭台問她,“殿下怎麼了?可是做噩夢了?”
她心有餘悸,壓著胸口緩了半天才回過神來,擺手把她打發了出去。轉頭看窗外,窗戶紙剛泛起蟹殼青,她重新閉上眼,抬手捂住嘴,手劇烈地顫抖,忍不住吞聲飲泣。究竟是怎麼回事,過去發生過什麼,為什麼讓她如此惶恐不安?後來追問曇奴,曇奴一味的同她兜圈子,她有些怨她,賭氣決定不去參加她的婚禮了。
坐在窗前納涼,眼光一掃就掃見枝葉間的身影,似乎並不是有意要避諱她,只是讓她看見有些難為qíng,往邊上讓了讓。她托腮叫了聲弗居,“你老在樹上不累嗎?下來吧,我們說說話。”
弗居聽了乘風飄下來,訕笑道:“我也不願意在樹上,還不是怕殿下不待見我麼!”
她怏怏的,無話可說。給她加了個墊子,讓她坐下,撐著身子道:“我覺得很奇怪,你為什麼總是盯著我?太上神宮在每個王府都設有眼線?”
她說不是,想了想又覺得不對,別彆扭扭地補充,“別的王府我不知道,我只關心殿下這裡。殿下原先和我有來往,我保護殿下安全,我願意。”
她顯得很無奈,“你願意,我覺得很不方便啊!你到底想知道什麼呢,我不與朝臣往來,也沒有什麼仇家,不需要你保護。”
她往前挪了挪,“不瞞殿下說,卑職在找一樣東西。”
她眼裡jīng光四she,蓮燈警惕起來,“找東西找到我這裡來了?”
她說:“卑職能力有限,希望殿下助我一臂之力。”
她撅著嘴,覺得這人真是不見外。不過既然開口了,她也不好拒絕,便點頭道:“說來聽聽,如果我幫得上忙,一定盡力而為。”
弗居道:“卑職在找一部經書,叫《渡亡經》。其實不單卑職,整個神宮都在找。殿下若有經書的下落,千萬提點卑職,事關國師生死,找到了就是積德行善。”
繞來繞去,還是在她身上做文章。蓮燈猜她那天一定窺見了什麼,所以明里暗裡向她索要。有人打她母親遺物的主意,她有點不太稱意,但據說xing命攸關,似乎又挺嚴重。
“國師不是長生不老嗎,怎麼又要死了?你別哄我,當心我命人抓捕你。”
這事怎麼才能向她解釋清楚呢,弗居說:“我若有半句謊話,殿下隨時可以處置我。國師不是神仙,不會長生不老,充其量比別人活得長久些罷了。如今大限將至,只有《渡亡經》能夠救他。卑職本不想麻煩殿下,可昨夜殿下房裡霞光萬丈,卑職知道必不尋常。殿下的心地一向最善良,絕不願意大曆失去棟樑。莫說他是國師,就算是個普通人,殿下也不會袖手旁觀的。”
這話她說錯了,若是個不相gān的人,她也許真的會坐視不理。可那位是國師,她曾經誘拐過人家的鹿。如今他有難了,她不好意思置身事外。
她猶豫了下,“《渡亡經》在我手上……”
弗居聽了這話,還沒等她說完就跪了下來,膝行上前,顫聲道:“殿下這話可當真?”蓮燈點頭說當真,她泥首不起,哽聲喃喃,“殿下……殿下……”
好多話說不出口,弗居既高興又傷心,他們兩個人走了這麼多彎路,是老天爺有意捉弄。如果早一點,蓮燈就不用吞藥忘qíng,座上也不必將自己關在塔里了。雖然經書找到後不知有誰能救他,最不濟他們五個人耗盡功力,有希望總比沒希望的好。
蓮燈起先還懷疑她的動機,現在看她這模樣,很為她的忠心感動。她垂手在她肩頭拍了拍,寬慰道:“好了,經書找到不就可以救國師的命了嗎,還哭什麼!”
弗居卷著袖子擦了眼淚,起身道:“殿下隨我去神宮吧,將經書jiāo給國師。殿下與國師,當撥雲見日了。”
她懵懂地眨著眼睛,笑道:“撥雲見日?這詞用得古怪。”
弗居拉起她的手匆匆往外,“殿下不要耽擱了,宵禁後出不得城,我們現在就走。”
蓮燈被她拉得踉蹌,想必車輦是坐不成了,掙扎著招人送幕籬來,跟著出了公主府。
長安城內車水馬龍,東西市到下半晌才開市,申時前後正是最熱鬧的時候。她們牽著馬穿過人群,從chūn明門出城,正迎上踏青的人返程,年輕的娘子們山花cha滿頭,笑得比朝陽還絢爛。蓮燈隔著紗羅看,覺得自己也應該出城走走,莫辜負了大好chūn光。
弗居很著急,扶她上馬,自己鞭子甩得山響。馬蹄踢踏,塵土飛揚,蓮燈隨她往神禾原方向狂奔,連路來的景致有熟稔之感。反正她如今看什麼都似曾相識,便也不太在意了。神禾原離長安四十多里,等到了宮門前,天已經擦黑了。
宮中的人見了她,似乎都很意外,弗居只說渡亡經找到了,他們臉上的震驚更明顯了。
“帶殿下去見座上。”弗居對放舟道,“向塔內喊話,座上應當聽得見。”
所有的問題都在經書現身後迎刃而解了,能夠續命,就能長相廝守,還有什麼可迴避的!靈台郎們給她引路,放舟走了幾步回頭看她,“殿下還能想起與國師的過往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