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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掩袖哭起來,腦子裡亂糟糟沒有頭緒,人到底是不是被定王的人抓走了?他現在還活著嗎?一定是她在李行簡身上失手,才給阿菩招來了大難。
她自責不已,她是阿菩從沙子裡硬挖出來的,沒有他,自己早就死了。他對她來說不僅是恩人,更是家人,若真有了什麼不測,她拿什麼面目在天地間活著!
曇奴不停安撫她,“沒看見屍首,就說明他還活著。你別著急,我們再去周圍尋訪,說不定他不願意在這裡蹉跎了,所以離開了。說不定應了都護或刺史的令,往官學教學去了呢。”
蓮燈知道這些都是勸慰她的話,阿菩死心塌地畫著同一個人,在他心裡畫畫是唯一能夠靠近那個人的方法,太過專qíng以至於偏執,不可能扔下他的夢去別處。
“他和我定有三年之約,如果要走,也應該給我留下片語隻字的。你看那些典籍,”她指了指矮桌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捲軸,“都是他最看重的東西,怎麼會隨意丟棄在這裡?”
曇奴嘴上只管往好了說,其實心裡也沒底。這地方太偏僻,連相熟的左鄰右舍都沒有,想打聽也找不到人。
國師四處轉了轉,對她的崩潰表示不理解,“人不在了不一定是死了,也不一定是被定王抓了。你看看這些捲軸上堆積的蛛絲,一層疊著一層,應該是上年殘餘的。王朗也不是百無一用的書生,他能教你武藝,能同本座對戰三百回合,一般人還真奈何不了他。”他掏了掏耳朵皺眉,“所以別哭了,他要是沒死,哭都快被你哭死了。”
蓮燈愣愣看了他兩眼。“你這麼冷血!他不是你的朋友嗎?”
國師簡直覺得她不可理喻,“是我的朋友,難道本座要像你一樣哭麼?我只是希望你冷靜下來,他離開已經有一段日子了,而且時間未必比你們短。”
他這麼說,似乎也不無道理。蓮燈垂首思量,“能到哪裡去呢……他不肯回中原,在敦煌也沒有熟人。”她想起昨晚那隊人馬,可能就是抓住了阿菩之後,轉而想來伏擊他們的。
她按住腰刀往外走,“不管他在哪裡,我現在就去碎葉城,確定他沒有落入定王手中就好。”
曇奴在碎葉城生活了十幾年,對定王管轄的城池了解頗深,忙拉住她道:“長安門禁嚴不嚴?碎葉城比長安更嚴十倍百倍。那裡是定王的駐地,連現任的安西都護都不能隨意進出,何況你我!若定王當真對長安城內接連發生的案子有了防備,那麼守備必然更要加qiáng,咱們靠別人的過所矇混不進去。碎葉城城牆比太上神宮還要高,想翻牆也不容易。”
蓮燈遲疑了下,撫著額頭茫然打轉,“那怎麼辦?快想想辦法吧,無論如何我都要進城,打探阿菩的下落是一宗,還有你的毒,在外面打轉什麼時候能有進展。”
國師說得很輕巧,“找個粟特人的商隊,花點錢,讓他們帶我們進城。”
蓮燈看著他,艱難地笑了笑,“這個主意不錯,不過粟特人生xing多疑,出於對女人和財產的保護,不會接受外族男人的加入。”
國師有點發愁,摸著下巴想了想道:“本座可以易容成女郎,你們給我找兩件合適的衣裳就行了。”
蓮燈和曇奴差點驚掉下巴,他居然毫不猶豫地決定了,需要怎樣坦dàng且無畏的胸懷啊!果然是成大事者,能屈能伸。
既然他答應,那事qíng就好辦多了,粟特人的商隊在絲綢之路上遍地都是,這個族群由無數商旅集結而成,他們沒有國,也沒有相對完善的政權約束,走南闖北都是為錢,對於金錢,有著無比執著和狂熱的崇拜。
世上最容易解決的就是愛財的人,當一個人不愛財時,才是真正叫人頭疼的。粟特人喜歡錢,給薩保一些金銀,表示願意依附他們,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,身上有積蓄,不會白吃他們的糧食,可以考慮接受你同行。
不過現在最難解決的是國師需要的女裝,他身量高,肯定沒有現成的。胡服的衣擺不及地,如果擋不住他那雙大腳,一看就露陷。所以只有請裁fèng現做,儘量做得婀娜多姿,如果穿上曳地的長裙,以他的姿色,還是可以矇混一下的。
曇奴靠在店外的柱子上,帷帽的紗幔低垂,看不清臉上表qíng。蓮燈知道她有心事,過去挨著她,她嘆了口氣,低聲道:“我在碎葉城長大,城裡全是定王的人,隨時會被認出來。只有儘快找到解藥,我身上的毒解了之後索xing回去,你要殺他,我近水樓台,好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蓮燈聽後心裡不舍起來,“回去繼續行屍走ròu一樣生活麼?萬一他們懷疑你怎麼辦?”
曇奴說不會,“長安的三起案子我都沒有參與,就算京里有他的眼線,也懷疑不到我頭上來。定王不像京城裡的官員,生活在富貴叢中忘了自己是誰。他的戒心很重,否則就不會訓練那麼多的死士來保護他。你想像殺高筠、張不疑一樣殺他,絕無可能。只有進他的營帳,取得他的信任,才能夠接近他。我追隨了他十三年,雖然無用時像棄子一樣被他拋棄,但只要活著回到他帳下,他不會拒絕的。誰會嫌擋刀的人多?尤其他這樣雄踞一方的王侯。”說罷了憐憫地看了她兩眼,“蓮燈,位高權重的男人,沒有一個是一塵不染的,你要記住我的話,將來才不至於因為錯信了人而後悔。”
蓮燈明白她的意思,恐怕也有對國師的擔憂。她點了點頭,“你放心,我會牢牢記住你這句話的。如果你有把握,回去我不阻攔你,反正我也會想辦法進營,到時候可以同你匯合。可要是沒有把握,找到解藥後你就回宕泉河谷等我,只要我還有一口氣,一定回去找你。”
她的臉隱沒在障面之後,只看到個模糊的輪廓。曇奴用力握住了她的手,她們之間的友qíng是超越生死的,很少有人能理解,認為女人更多的應該吟詩賞花,紙上談兵。她們不同,鐵血里走過來,就有鐵一樣的qíng義。有時候自己想想,簡直要被自己的豪邁感動了。
兩個人相視一笑,頗有惺惺相惜的味道。這時候國師在瓜棚底下招手,他實在無聊,灌了滿肚子的瓜,失去耐心,開始大力催促了。
蓮燈壓了壓手請他稍安勿躁,回鋪子裡看進度,夏天的衣裙做起來很快,急趕著要,半個時辰就能做出一套來。因為尺寸和一般的不同,裁fèng拎起肩線比在自己身上讓她看,好奇做得這麼大,究竟誰穿。蓮燈敷衍道:“是個拂林①來的娘子。”笑著往頭頂上一比,“牛高馬大。”
曇奴嗤地一笑,還好沒有被國師聽到,否則又要鬧了。
既然衣裳有了,那麼就裝扮上吧!他們回到鳴沙山,蓮燈和曇奴在dòng窟外把守,等國師換好了行頭召見她們。
蓮燈摩拳擦掌,急於看到他男扮女裝的樣子。不時回頭窺探,其實從亮處望暗處根本就是黑dòngdòng的一片,但還是招致國師氣急敗壞的“不准看”。
她舔了舔唇,識相地轉過頭去,等了半天不見他出來,有點不耐煩了,嘀嘀咕咕抱怨著:“快點吧,真正的女郎也花不了你那麼長的時間打扮。”
他沒有應,過了一會兒終於走出來,只見一個明媚麗人站在她們面前,延頸秀項,腰如約素。
蓮燈和曇奴大吃一驚,仔細看了又看,他還沒有易容,五官依舊是他的五官,可是他把頭髮盤起來,那臉孔的jīng致程度已經到了雌雄莫辨的地步。這才是真正的美人,濃淡得宜,男裝是堂堂兒郎,女裝就是傾國佳人。奇怪他穿上了衣裳,竟絲毫沒有男子粗獷的感覺。他沐浴時的脊背蓮燈是看到過的,寬肩窄腰,jīng壯有力。可是現在,實在讓她說不出話來。
她一味地和曇奴讚嘆,“用不著易容了,你這模樣已經把我們比下去了。”拍著腿傷嗟,“這是不給人留活路了!”
國師挑起了胸前一縷垂墜的頭髮,繞在指上莞爾一笑,蓮燈忽然一陣頭暈,曇奴扶住了才勉qiáng沒有栽倒。
連動作都那麼像女人,跟他站在一起,其實她們才是男人吧!難怪他說起喬裝來毫無壓力,除了比一般女人高很多以外,根本就已經無可挑剔了。
可是高也高得很好看,雖然稱不上纖細,但是貴在勻稱。不過為什麼看起來有點彆扭呢,蓮燈靈光乍現,那是因為該突出的地方他完全一馬平川!
她愉快地擊了下掌,從包袱里拿了兩件褻衣遞給他。他接過來看了眼,一臉茫然,“我已經穿上了。”
蓮燈說:“不是給你穿的……”往自己胸前指了指,很不好意思的樣子。
國師低頭看了看,沒弄明白。曇奴卻立刻意會了,咳嗽一聲道:“你幫幫國師吧,他應該不太懂這個。”自己避讓開了。
蓮燈難以解釋,gān脆上前把褻衣揉成團,扯開他的jiāo領塞了進去。
她的手是溫熱的,不知是不是故意的,手指掠過他胸前那一點,他猛地顫慄下,咬住了嘴唇。再塞另一邊的時候他身體僵硬,她大概察覺了,眨著一雙九色一樣的大眼睛望著他,“你怎麼了?”
他說沒什麼,臉上熱意頓生,láng狽地別過了臉。
她根本沒想那麼多,忙完了還替他調整了一番,自言自語道:“不管大小,有總比沒有好。這麼美麗的女郎,要是缺了點什麼就不完美了。”
他低頭看她,“這是誰的褻衣?”
蓮燈這才覺得難堪,訕訕道:“是我的,找不到合適的東西替代,褻衣攏起來好像差不多。”
他吊起唇角微彎了腰,湊在她耳邊問:“你知道將自己的褻衣jiāo給一位郎君意味著什麼?”
意味著什麼?她想了想,“無外乎是示好聯姻的表示。”言罷賴皮地笑笑,“反正國師允許我天涯相隨,褻衣不褻衣的,不重要。”
一個破罐子破摔的女人,心已經鍛鍊得刀槍不入了。國師看著她聳肩出去,所有話都被她堵在了肺里。
準備好行裝後上路,出玉門關,沿天山北麓西行,碎葉城離敦煌很遠,但並沒有想像中的huáng沙漫天,反倒是越走氣候越宜人,往來的客商都戲稱這條路為“河西又一廊”。
碎葉城是大曆疆土上最遠的一座城池,也是邊陲最後的一道屏障。不知是為彰顯國威,還是定王私人的原因,這座城仿照長安建造。蓮燈遠遠看到它時十分驚訝,見一座高塔巍巍矗立著,塔頂巨大的圓球讓她驚呼起來,“那天看到的海市蜃樓原來就是這裡!”
曇奴沒什麼特別的印象,含糊地笑了笑。轉頭看國師,他未置一辭,睨著兩眼遠眺,面上森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