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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  她看著濕漉漉的鮫珠,又氣又好笑。垂手撿起來,發現表面不像原來那樣堅硬,拿針一桶,居然輕易就穿過去了。

    所以鮫珠遇到唾沫會變得柔軟嗎?她訝然看窗外,那鹿在界口回望她,驕傲地一擰脖子,撒蹄跑遠了。蓮燈知道自己錯怪它了,它不是想偷吃,只是想幫忙。可是她實在想不通,為什麼這鹿會這麼通人xing,簡直到了神奇的地步。

    她提著鮫珠看,沒有任何異樣。打來清水沖洗,一沾水立刻變得冷硬如鐵,如果沒有那鹿,怕是用盡力氣也穿不透吧!只是她要宰它,把它給得罪了,下次再遇上,不說好話肯定是不行了。

    她到銅鏡前,挽個結戴在脖頸上。還有轉轉給她貼的花鈿,照了照也覺得很新鮮,很好看。女孩子愛美是天xing,其實她和普通的姑娘沒什麼兩樣。

    正想找篦子梳個頭,門外傳來腳步聲,是侲子送食盒過來,到了台階下一遞一聲喚她:“娘子……娘子可在嗎?”

    蓮燈從內間走出去,那幾個侲子才進門來,一面布置一面問她,“娘子與國師有午時之約,千萬別忘了”

    她點了點頭,“可我先前看到國師穿著官服走過,生怕國師有事要忙,沒空見我。”

    侲子笑道:“已經辦完了,命小的傳話,請娘子午時到陶然亭相見。娘子不認得路,過會兒小的來接娘子,娘子先用飯吧。”

    蓮燈道好,時間充裕,鄭重其事換了衣裳挽了頭,靜靜等到巳時末,方跟著侲子往陶然亭去。

    神宮有許多地方她沒有來過,就比方這個亭子,建在一片假山之間,三面環山,一面向陽,朔風被山石擋住了,正午的陽光就變得格外溫暖。她深吸一口氣,感嘆是個過冬的好地方,可惜國師盤踞在這裡,尋常大概也沒有人敢來。侲子把她送到就離開了,她獨自往前,待到亭前才看見他,倚著一根亭柱閉著眼,正在曬太陽。

    蓮燈沒見過這麼白淨的男人,不說絲綢之路上那些粗陶一樣的西域人,就說王阿菩,風chuī日曬也失了本來顏色。國師過著寧靜悠閒的生活,他的所有優渥完全體現在這張臉上。雪地里可以與雪一較高下,頭頂日光耀眼時,那皮膚就剔透得瓊脂一樣。

    他站在那裡,其實離得很近,卻又隔著洪荒。蓮燈不確定該不該上前,萬一擾了他的禪定,會不會惹他不快?

    她站住腳,掖著兩手靜待,等了有一盞茶工夫,才聽見他輕輕嘆息,睜開眼一瞥她,“來了怎麼不說話?”

    她提袍上台階,對他行揖禮,“不敢打擾國師。難得這樣的好天氣,卻要為我那點私事勞煩國師,蓮燈很覺慚愧。”

    他嗯了聲,也不多言,轉身往亭子後面的石dòng里去。蓮燈快步跟上,才聽他慢聲慢氣道:“做模子就要選這樣的好天氣,yīn天不能成型,你就得在太上神宮多逗留兩個月。”

    蓮燈聽了臉上頓時一熱,她是舊友託付的,不照應唯恐對阿菩難以jiāo代。其實說穿了也嫌她累贅,想早早打發她去吧!她低頭咬住唇,換作以前也許會賭這口氣,寧願被人拿住也不願有求於他。現在卻不行,形勢所迫,容不得她桀驁。她只能儘量按捺,等面具做成立刻走就是了。

    她不說話,他中途回頭看了她一眼。山dòng里燃著火把,越往深處yīn氣越盛,她大概有些冷,瑟縮著捧了捧手臂。他別開臉,寂寥地一勾唇角,“嚴冬不肅殺,何以見陽chūn?這點冷都受不住,早些回敦煌去吧。”

    她怔了下,咬牙道:“我不怕冷,也吃得了苦,請國師為我易容。”

    他聽後漠然看她,復調開視線負手緩行。到了一扇石門前揮揮衣袖,那門自發地開了,蓮燈才看到裡面別有dòng天,說起來有點像鳴沙山上的dòng窟,只是鳴沙山不及這人工的假山yīn冷罷了。

    他領她到石桌前,示意她看案上的木櫝,“面具雖然是死物,但當它覆在你臉上的那刻起,它就是你身體的一部分。你要與它jīng氣相通,才能做到天衣無fèng。”那木櫝頂端有個盾形的凹槽,他指了指,“滴兩滴血進去,你飼養它,它必然為你效忠。”

    蓮燈盯著那匣子,不知是因為環境的緣故,還是這種儀式接近巫儺,總之心頭惶惶跳起來。她抬眼看他,他表qíng尋常,“怕流血麼?如果不願意,那這步就略過,我直接為你鑄模。”

    她當然希望jīng益求jīng,流點血不算什麼,但來見他前卸了身上的兵刃,要取血只有靠咬了。

    她抬起手指送到唇邊,他卻把她的腕子拉了過去,信手在她指腹上一划,血頓時涌了出來,汩汩流進槽口裡。這個匣子不知是什麼東西,像個嗜血的shòu,喝飽了,榫頭居然會發出清脆的爆裂聲。蓮燈感到恐懼,戰戰兢兢地看他,他垂著眼,神qíng安和。可是他的手那麼冷,是種蝕骨的冷,從她手腕上傳遞擴散,到達她身體的最深處。

    血取得並不多,大約只有半盞,可是蓮燈人木木的,腦子有一陣很昏沉。他往她傷口上撒了藥,唇畔隱有笑意,“流點血就支撐不住,看來你身子很弱,辦不成大事。”

    蓮燈暗裡抱怨,不是她身體弱,明明是腦子被他凍傷了。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,他是冰做的麼?她簡直要懷疑他究竟是不是活人,為什麼連半點人氣也沒有。

    她試探著問他,“國師,你很冷麼?”

    他正忙著配製模料,聽後手上一頓,不過早料到她會有疑惑,隨口應了句:“穿得少。”

    蓮燈滿腹狐疑被他糙糙打發了,他確實穿得少,這個答案聽上去合qíng合理,可她心裡知道絕對不是這樣。人再冷,基本的體溫還是能夠維持的,如果突破了這個界限,別說行動了,連喘氣都困難。只是不能再追問了,有些事還是裝糊塗的好。太上神宮裡的一切都是迷,要解,恐怕三天三夜都解不完。她本來就是個過客,挖掘得太多無異於自尋死路,為了活得長久,還是保持沉默吧!

    她站在一旁,幫不上什麼忙,單看著他忙碌。百無聊賴時也四下打量,發現石桌底下放著幾隻大木箱,箱子的四角鑲了銀質的雲頭紋包邊,沒有落鎖,不知道是存放什麼用的。

    她難掩好奇,猜測裡面會不會擺滿了面具。想想真有些可怕,各種各樣的臉,各種各樣的人生,這山dòng是個造人的作坊,頂著一張新面孔,就可以無所顧忌地走在大曆的疆土上。

    她偷眼看國師,莫名蹦出個想法來,上百年容顏不老,會不會真正的臨淵早已經作古了,繼任的一代又一代接替了他的名字和樣貌,其實他們一直戴著面具生活?

    她被自己的奇思妙想點燃了,對底下的箱子充滿探索的yù望。舔了舔唇,小心翼翼地挪過去,試圖夠那個雲頭鎖搭,剛碰著邊,國師就轉過身來。她心頭一跳,倒也沉著,收回手,假作不經意地踱開了。

    他當然注意到她的小動作,不過嘴上並未說什麼,朝藻席比了下。

    她照他的意思跽坐下來,他托著一塊油泥到她面前,忙碌過後袖子依然高高撩著。蓮燈看到他有力的臂膀,和她想像中的病弱迥然不同。他蹲踞下來仔細觀察她的臉,兩個人離得很近,近到呼吸相接。這種距離讓蓮燈很難受,勉qiáng忍耐住了,原本以為很快就會過去的,結果停頓了較長一段時間,然後他抬起手,朝她的眼睛伸了過來。

    ☆、第14章

    蓮燈直覺想避開,微往後仰了仰,但礙於他的身份,終究沒敢有太大的反應。她現在有求於他,命都jiāo到人家手上了,任由他發落吧。

    他發覺她避讓,手停在半空中,沒有收回來,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。僅僅只是看著她,等她自己反省,重新坐直身子,把臉送到他手上。

    她似乎有點緊張,燈下一雙眸子亮得耀眼,看他的時候瞠得大大的,擔心他一口把她吃了麼?他嘴角微沉,動動手指,直接把那片花鈿撕了下來。

    蓮燈被拉扯得有點痛,茫然撫了撫眉心,幾乎忘了有這回事了。直到看見那兩片朱紅的鳥翅跌落在席墊上,才發現是自己大驚小怪了,人家沒有別的意思,清理了多餘的累贅,才好替她拓下臉型。

    她有點不好意思,尷尬地朝他笑了笑,“是我的朋友臨行前替我貼上的,她說妝點一下更好看……”

    他聽完了,慢慢浮起一點笑意來,“的確很好看。”

    蓮燈沒想到會得他誇讚,總覺得他不是個願意屈尊應付的人,從他口裡說出好,那必定是真的好。

    她是個女孩,女孩子喜歡聽些好話,她也不例外。以前在鳴沙山上沒有換洗衣裳,王阿菩總說她邋遢,她覺得很苦惱。後來拿幾張huáng羊皮換了一身胡服,他眼睛一乜,也只說湊合能看。國師是第一個誇她好看的男人,雖然這好看也許單指花鈿,不過她已經覺得很高興了。

    她抿唇微笑,笑得有點羞澀,一邊笑,一邊卻在用心尋找破綻。從他的發跡到下頜,再到耳後,所有可能出現接口的地方都看了一遍,奇怪沒有發現任何異常,那麼這張臉應該是真的……是真的,如何維持百年如一日?或者史書的記載都是帝王cao控的,王朝要他壽與天齊,那麼他就必須長生不老?

    她這裡猜得興起,不防他把手裡的油泥扣到她臉上。她還沒作好準備,頓時眼前一黑,然後下半截糊了上來,連她的嘴也一併封上了。

    他的手隔著一層柔軟的附著,在她臉上流連盤旋,就如越窯的瓷匠,每一個細微之處都要再三雕琢。她的五官透過泥胎逐漸顯現出來,那麼奇怪,眉眼竟和上年相國寺新鑄的觀音有幾分相像。

    “我有兩句忠告,你一定要記住。”他撫過她的嘴角,慢慢道,“假的終究是假的,再高明的手段都會有破綻。如果你懂得自己的短處,儘量掩蓋,沒有人會發現你的秘密。但如果你忘了自己的身份,靠近甚至直面你的敵人,那就犯了易容的大忌。比方你我之間現在的距離,一個閃失就會bào露自己。如果我易容,我不會離你這麼近……還有另一點要切記,入了長安不可濫殺無辜。你能不能報仇看天意,作孽太多,連天也不容你。”

    蓮燈隱藏在油泥之後,心裡慌亂,臉上熱辣辣地燒灼起來。佛教有種能力叫他心通,不必對方開口就能dòng悉人心,難道國師也有這樣的神通麼?她一直懷疑他的年紀,會不會被他窺到?chūn官先前的告誡言猶在耳,她難免擔心,要是惹毛了他,她大概不用費那麼大的勁進城找仇家了,他手起刀落就把她了結了。

    她不敢有違他,眼睛被遮擋住,什麼都看不見,只聽見他寒冰一樣的嗓音綿綿在她耳邊回dàng。她不能答話,只有盡力點頭,他還算滿意,手上未停,語氣變得輕快了些,喃喃道:“王朗這個師父拜得不錯,他倒是處處為你著想。將你引薦進太上神宮,原本就有他的打算。百里濟的案子發生在三年前,彼時本座雖不在朝中行走,對這件事的始末也有耳聞。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向我打聽麼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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