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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后伶仃站在那裡,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什麼了。他可以輕而易舉殺了貴妃,要她的命定然也不費chuī灰之力。她鬧,鬧到最後又怎麼樣?榮王死了,她橫豎是做不成太后了。還是認了吧,別一個不慎惹毛了那些人,過兩天入殮的就該是她了。
她垮下肩,用力閉了閉酸澀的眼。該說什麼?說恭喜福王麼?只怕會被當作嘲諷,反倒不討巧。她扶住自己的額,轉身時踉蹌了一下,幸得那死而復生的小才人相扶,她在邊上溫婉道:“臣妾送娘娘回宮吧!”
皇后不置可否,讓她攙著,緩步下了謹身殿的丹陛。
往東方看,天邊有一絲微芒,快要日出了,穹隆隱約泛出蟹殼青來。皇后步履沉重,綴了麻布的鞋頭每挪動一步,就從襴裙底下透出尖尖的一點。音樓覷她,她臉上表qíng木木的,簡直是看破紅塵的死寂。她賠著小心,輕聲道:“娘娘不舒服麼?臣妾叫人傳太醫來,給娘娘開副安神的藥,娘娘用了踏實睡一覺,醒過來什麼都好了。”
皇后極慢地搖頭,“好不了了……”又轉過臉來看她,“端妃,你是蹈過義的人,哀家問你,死的時候痛苦麼?”
痛不痛苦,其實她已經記不起來了。腦袋伸進繩圈裡,底下的木chuáng一抽,就像進入了一個新世界,上不來氣,白茫茫,空無一物。要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,真要是那時候死了,過去就過去了,也覺得沒什麼了不得。
不過皇后打聽這個gān什麼?別不是想不開也打算懸樑吧!音樓唯恐她做傻事,絞盡腦汁把感受描述得可怕詳盡,“娘娘,死過一回的人絕不想死第二回,為什麼呢?就是因為這個過程太痛苦。腳底下懸空了,人就像塊臘ròu似的掛在那裡,感覺魂魄脫離了軀殼,頭髮一根根地豎起來,眼珠子突出,幾乎要從眼眶子裡蹦出去。想透氣,可是續不上,肺里生疼生疼。舌頭從嘴裡伸出來,不是因為別的,就是繩圈給勒的。您吃過鴨舌麼?鴨舌底下有根軟骨,人舌頭下沒有。本來就是肥糯糯的一團,嘴閉不上,只好吐出來。我以前聽人說,上吊死的人來世口齒不清。上輩子舌頭縮不回去,下輩子就是個大舌頭。”
皇后古怪地瞥她,“那你怎麼沒死?”
音樓噎了下,總不能告訴她自己是有人相救,想了想道:“臣妾也不知道,可能是陽壽未盡,閻王爺不肯收我吧!”
她哦了聲,“那你命真夠大的!可是福焉禍焉,誰又說得清呢!或者死了倒好了,沒死得在陵地里點燈熬油,耗得油盡燈枯,一輩子也就到頭了。”
音樓道:“娘娘最是福澤綿長的人,不像我們似的。不管將來誰登基,娘娘偏安一隅仔細做養身子,其實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打發時間。鬥鬥促織啦,養養鳥兒啦,做個富貴閒人,也沒什麼不好。”
皇后有些自bào自棄,她從嫁給大行皇帝起就一直掌權,不管後來的邵貴妃有多受寵,後宮的宮務也一直是她一個人說了算。現在冷不丁把大權都收走了,她心裡發空,虛浮著,不能腳踏實地。這種孤魂野鬼似的迷惘,怎麼是個胸無大志的小小妃嬪能夠體會的!她長長嘆息,“我只是難過,一把日日雕琢的利劍臨陣倒戈,你知道這種滋味麼?”說罷苦笑著搖頭,“你不懂,最好永遠都不懂……我問你,貴妃屍變,這個說法你信麼?”
音樓不是傻子,有些話不能說,即便肚子裡都明白,嘴上也一定要守緊。傻乎乎的人活得長,太通透了像玉,一個不留神就磕碎了。她裝模作樣打個寒噤:“我沒進宮前也聽鄉里人說起過這種事,比方說兒女哭祭,眼淚千萬不能落在亡人身上,鬧得不好就要成殭屍的。等幾年後出棺先喝親人的血,喝了就能成jīng了,道士管那個叫旱魃。所以貴妃娘娘驚屍,也不是不可能。靈堂里有屬相衝克的是大忌,好些人不忌諱,其實還是有些說頭的。”
皇后白她一眼,沒甚興致聽她說這麼神神叨叨的事。原本是想排解心中憂悶,至少找個能附和她的人,結果這是塊迂腐的爛木頭,說什麼都信,整天疑神疑鬼,一看就是難成大器的榆木疙瘩。
皇后不耐煩她,卻也不打發她,一步一步朝坤寧宮走。她是小腳,在音樓看來像羊蹄,不能穩穩噹噹落地,真正弱柳扶風模樣。她怕她跌著,愈發盡心地攙扶她。
皇后發現她兩隻手一道上來了,知道她沒伺候過人,閒閒問她,“你沒有纏足?”
她應個是,“臣妾是鮮卑人,鮮卑人沒有裹腳的習慣。先祖是馬背上顛騰出來的,女子也不像漢人小姐尊養在高閣,萬一要騎馬,纏了足行動不方便。”
皇后似乎有些惆悵,“說起來,這會兒我也該放足了。一輩子站在枯死的斷肢上,想來也甚錐心。”
音樓明白,要取悅的人不在了,就沒有必要再這麼拘束自己了。她想皇后一定很難過,肖鐸和她不是頗有淵源嗎,到了緊要關頭沒有站在她這邊,女人總歸是女人,誰都靠不住,晚景恐怕淒涼。
她們沒再說話,她把皇后送回宮,途徑乾清宮的時候皇后還流連了好一陣。畢竟男人去了,哪怕他活著不愛她,人在那裡也是個念想。音樓這方面確實少根筋,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們共有一個丈夫,她連一點悲傷的qíng懷都沒有。唯一讓她傷感的是福王要登基做皇帝了,自己是盤中餐,用來滿足他挑戰禁忌的獨特嗜好。
安頓好皇后,跨出景和門的時候天色微明,夾道里人少,紅牆那邊就是承乾宮。不管守靈的太監是不是胡編亂造,現在回想起來背上也潑水似的汗毛林立。
拉著彤雲快步往前,上了天街有點迷糊,定了會兒神再過內右門,到謹身殿基座下正遇上皇帝梓宮往奉天殿運送。皇帝的喪儀用四棺兩槨,最外面那層為金絲楠木,描金雕仙人走shòu,大得驚人。太監們挪動起來要一百零八抬,前後像出遊時的法駕,捧寶瓶架神幡,沒有一絲馬虎。
謹身殿和奉天殿在一條中軸線上,相距不算遠,但是因為棺槨太沉重,儀式又多,奉安入梓就花了三刻鐘時間。等所有事都辦妥,就到了新帝頒詔即位那一環。
福王加了旒冠,穿明huáng袞服,佩大帶大綬,蔽膝上繡行龍下繡三火,傲然立在丹樨之上受文武百官朝拜。
旭日緩緩東升,照亮兩邊的日晷和嘉量。奉天殿送走元貞皇帝,又迎來了新的君主。慕容高鞏兄終弟及,是為明治皇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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鞠躬感謝!
☆、無留意
本來停靈二十七日,到最後減半,借著貴妃作怪的名頭,連著大行皇帝也沒死安穩,停了十三天就匆匆發送了。福王這招是一箭雙鵰的賺錢買賣,人捨得下臉,什麼事都gān得gān淨利落。音樓甚至覺得大行皇帝死得蹊蹺,沒準就是他們下的毒手。
人心險惡,她靠著車圍子想,這麼個動dàng的年代,一切都靠熬。好在她耐摔打,生命力也頑qiáng。小時候臘月里掉進溝渠都沒死,她娘當時就說她有九條命,往後就算遇著點什麼事兒,也一定能挺過去。
送葬隊伍浩浩dàngdàng綿延三四里遠,她就在其中一輛青幄車上。她如今是未亡人,跟隨一gān僥倖沒殉葬的嬪妃們,一塊兒上泰陵守陵清修。別人哀哀戚戚,她倒沒什麼,挑簾往外看,風和日麗。陵寢關乎國運,選的都是風水寶地,那裡山明水秀,景致比起宮裡好太多了。
行行復行行,鑲釘木軲轆在huáng土隴上留下蜿蜒的車轍,耗費整一天,終於抵達了泰陵。很多人覺得墓地是yīn森詭秘的,其實帝王陵寢真不是這樣。宮妃們進泰陵已經是日暮時分,晚霞里看見殿宇林立,都是高規格的廡殿頂。大宮門檐下描著和璽彩畫,頂上有龍鳳藻井,比她住的乾西二所還氣派些。
音樓跟在守陵太監身後上了神道,兩側石像生佇立,足有兩人多高。她手搭涼棚往遠處看,山勢綿延,空氣里隱約帶著燒化紙錢的味道,被山風一chuī也就散了。她問那太監,“這裡也按時下鑰嗎?”
老太監佝僂著腰道:“回娘娘話,陵地不像宮裡,沒有下鑰的說法兒。您瞧外面就一堵高牆,人都圈在裡頭了,娘娘們又是奉旨進陵,都是受人敬重的,難不成還在門上加鎖麼?”他一笑,一口大huáng牙,“不能夠,上頭沒這示下,咱們底下伺候的也知道娘娘們的難處。橫豎這麼大的地方,心裡煩悶了各處散散,也是個排解的方兒。”
門上不下鑰,心早就上了枷,鎖不鎖都一樣了。守陵有二十多人,各帶一個貼身丫頭,進了園子面對滿世界松柏直愣神。太監又道:“娘娘們先安置,回頭奴婢再把陵里的規矩和娘娘們jiāo代jiāo代。就跟和尚每日裡有課業一樣,咱們這兒也定時候誦經禮佛。用膳呢,有專門的局子伺候。要是菜色不合胃口,娘娘們自個兒可以開小廚房,點上兩個廚子,另叫他們置辦飯食。”
音樓和彤雲對視,摸了摸不甚鼓脹的荷包,音樓愁眉苦臉,“彤雲,你說守陵有月錢麼?”
彤雲兩眼望天,“奴婢覺得……應該有吧!”
“過會子打聽打聽,問明白了好。”她喃喃道,“我們老家做姑子每月還發頭油錢呢!”
彤雲愕然,“浙江果然是個人傑地靈的好地方啊!禿瓢兒還發頭油錢,好些和尚腦門兒鋥亮,敢qíng也抹桂花油。”
她們分到的屋子在二排的第二間,這輩子和二結下了不解之緣。還好坐北朝南,屋裡擺設是新換的,有桌有椅有梳妝檯。幔子不像宮裡那麼花團錦簇,一色褚huáng的,就是廟牆的那種顏色。落地罩裡間擺個大蒲團,案上神龕里供一尊觀音,耷拉著眼皮,豎著三根手指頭,擺出婉媚端莊的姿勢。
陵地里管事的叫高從,三十來歲年紀,淨了身不長鬍子,頭光面滑的,看著顯年輕。他分派人送鋪蓋進來,音樓趁機叫住了他,“我問你,這裡的宮監歸不歸司禮監管?”
高從應了個是,“不論行宮、山莊、還是新苑,里里外外都由司禮監掌管,老祖宗怎麼想起來打聽這個?”
不打聽不行啊!她四下看看,吸了口涼氣,“山里入夜冷麼?”
“冷啊。”高從鑲著袖子說,“這會兒還能將就,到了後半夜比城裡涼得多。不過夏天慡快,樹多yīn涼,連扇子都用不著,老祖宗待上一陣子就知道了。”
音樓轉過臉看看彤雲,又對高從道:“你想法兒給我弄個熏籠來,我身上有病症,受不得寒。”怕他開口提錢,忙板著臉道,“要是上頭不許,請你替我帶口信兒給你們督主,他知道我在這兒受凍,必定不會坐視不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