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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承你吉言吧!”他松泛地站起來,舒展了下手腳打簾朝外一指,“瞧見那青瓦翹腳的院落了麼?當年謝氏的舊宅,謝家從陳留搬到南京,高宗的可賀敦皇后還在這裡省過親的。烏衣巷有名的烏衣晚照,那兒就是。兩百年前住過皇后,眼下又迎來一位太妃,這園子好大的臉子!”說罷輕輕一笑,“才剛沒見著娘娘,回頭我叫庶福晉過來走動走動,畢竟是姊妹麼,又各自出了門子,有些什么小過結的,霎眼兒就過去了。”
他有意調停,肖鐸也不便多說什麼,只道:“這事得聽娘娘的主意,倘或要見,咱家再打發人過王府傳話;倘或沒這意思,庶福晉去了也是白跑一趟,就別費手腳了。”
宇文良時回過身來看他一眼,“倒也是,是我欠考慮了。不過今兒來拜會廠公,另有一樁事要向廠公打聽。”
閒扯了半天,這才終於要入巷了。肖鐸正襟危坐,斂了笑容道:“王爺有話只管吩咐,但凡咱家拿捏得準的,知無不言。”
他點點頭,略頓了下,臉上神qíng似悲似喜,吮唇道:“私事兒,實在有些無從開口。頭回見面就囉噪這些,雖是男人大丈夫,自己也覺得沒臉……”他說著,歪脖兒笑了笑,“因著守駐地,難進京,這事兒一直懸在心上,辦不成又丟不下,心裡委實熬可。今天既然見了廠公,我也顧不得那許多了。我知道廠公曾在毓德宮主過事,關於長公主的消息,也只有廠公這裡的才讓人信得實了。”
肖鐸本以為他遠兜遠轉,最後無非給他抻抻筋骨提個醒兒,沒想到他把主意打到合德帝姬身上去了。果然好計策,先帝後宮也曾有過一位宇文貴妃,可惜那位貴妃福薄,晉位不久就病逝了。當今聖上即位是在預料之外,早前沒有通婚,且宇文氏族中沒有待嫁的姑娘,所以就換了個方向,打算尚大鄴唯一的長公主麼?
宇文良時似乎是看出他的疑慮了,嗒然道:“廠公也知道我王府里的qíng況,妾侍是有幾位,但嫡妃的位置一向懸空,不為旁的,只為和長公主當年的一面之緣。彼時我十三歲,隨我父王進京朝見。那是我頭回進紫禁城,見了那麼大的陣仗心裡也好奇,當天入夜宮裡設宴,趁著人多就尿遁了。宮裡守備森嚴,大宴儀設在奉天殿,兩邊的武成閣和文昭閣我都逛了個遍,轉暈了頭,迷迷糊糊跑出右翼門,結果被錦衣衛拿個正著。藩王世子不懂規矩亂竄,要是回稟上去,必然要折我父王面子,正急得沒法兒的時候,遇見了長公主,是她賣了人qíng兒,讓他們把我放了,就為這,我一直惦記到現在。”他說完了,自嘲笑道,“不算什麼大事,卻叫人念了那麼些年,我據實以告,叫廠公看笑話了。”
若是這種兒女qíng長放在普通人身上,他是一千一萬個能理解的,但是對象換成了宇文良時,到底怎麼樣就不好說了。他作恍然大悟狀,點頭道:“原來王爺和長公主有過這麼段淵源,可是咱家在毓德宮主事的時候沒聽長公主說起過……那王爺是什麼打算呢?既然心裡惦念,何不具本上奏,求萬歲賜婚?”
他是明知故問,大鄴帝姬下嫁藩王的少之又少,就說宇文氏,以往通婚的不過是些郡主縣主,鳳凰不落無寶之地,正頭公主一個都沒進過門,就算請求賜婚,事qíng也未必能成。正因為如此才要藉助他的力量,他一推二五六,是打算站gān岸了麼?
宇文良時抿嘴一笑,窗外的日光照亮他眼裡的光環,燦若星辰。他換了個奇異的聲口,低聲道:“具本上奏的事我也想過,只恐沒有勝算,這才想請廠公助我一臂之力。兵部的錢樞曹,廠公認得吧?據樞曹所說,廠公也是xingqíng中人,既這麼,應該不會不懂本王求而不得的苦悶。”
所以錢之楚是他底下人,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了,可是他究竟知道多少,還需探探底。肖鐸低頭盤弄手裡摺扇,淡然道:“王爺不開口倒罷了,如今既然提起,咱家也想起來,臨出京的時候,聽說榮安皇后打算撮合長公主和右都御史的公子。那時候咱家忙手上差事,後來怎麼樣也沒有心力去過問……”
“廠公這樣靈通的人,在本王眼裡賽過當朝一品。只要應準的事,必定會替本王盡力達成的。”
他說得很篤定,這種氣勢上的較量雖不動gān戈,卻也暗流洶湧。肖鐸探究地看他,他還是那個優雅的笑模樣,轉到坐榻前提紫砂茶壺,揭了蓋兒,連水帶茶葉潑進了窗外一片芭蕉林里。回過身來重新往壺裡加新茶,不急不慢道,“廠公可是深諳茶道?這步叫馬龍入宮,程序簡單,不過是往茶壺裡放茶葉,為了凸顯韻致,變著方兒尋摸出了這麼個名字。世事也是如此,再眼花繚亂,萬變不離其宗麼,這話別人或者不明白,廠公沒有不明白的道理。宇文氏是世襲的藩王,到我這輩已經是第九代了,愈發的庸碌無為,自覺愧對祖先。有時候成功不過缺個契機,這契機也許是時運,也許只是個人。”他抬眼一笑,“不瞞廠公,我對廠公敬仰已久,今兒見面,更覺未語可知心了。人在世上行走,總有落了短處的時候,比方廠公當年在西四牌樓經歷的那些艱難,也虧得有貴人相助不是?眼下本王和廠公那會兒是一樣,唯有指望廠公鼎力協助了,他日事成,定然不會忘了廠公好處。”
這回是落進套子裡了,話到這份上,連西四牌樓都摻合進來,不能不說他下足了功夫。目前單提了合德帝姬這一樁,已然叫他覺得棘手,後頭的事更進一層,怕是真要把人熬成蘆柴棒兒了。
☆、第52章相憐計
男人酒桌上談事,通常可以相談甚歡,至少明面上是如此。
宇文良時懂得人qíng世故,點到即止方為上,扒下臉皮來不好,傷了qíng分,往後共事各自心裡有了芥蒂,怎麼通力合作呢!不過適時的敲打還是需要的,畫龍點睛似的穿cha一兩句,大家都不是糊塗人。過了腦子,細一斟酌咀嚼,心頭自有一番滋味兒。
長城不是一天建成的,這種拉攏人的事得慢慢來。送人出了門,宇文良時別過臉叫跟前長隨,“容寶你去,好好的布置,吃穿住行務必讓人舒心稱意。太妃那兒也不能簡慢,好歹是門親,巴結住了有益處的。”
容寶扎地一千兒應個嗻,“奴才明白主子意思,進可攻退可守,打個巴掌給顆甜棗兒,照著這個模子來准沒錯。”
宇文良時瞥他一眼,“悠著點兒,這可不是兩直隸的官兒,叫你一蹶驢腿擠兌到南牆根兒上去的。他手底下人多,東廠那幫番子……不好對付。要動是動不得的,到底時機還沒到。零碎剪點邊兒,時候長了牽連上,不是也是,明白?”
容寶笑得滿臉開花,“爺說得是,跟爺這麼久,奴才旁的沒學到,就學會撬人牆角了。人都說奴才是鑽地鼠,其實主子才是鑽地鼠的祖宗……”
“日你姐姐的!”宇文良時笑罵,一巴掌拍在那顆尖頂橄欖頭上,“少在這兒賣弄嘴皮子!打發人在樓上好好瞧著,別走近,宅子邊上有東廠的人。辦事警醒著點兒,船塢那頭叫人往裡灌銀子,狠狠地灌,灌完了要留破綻,捂得太嚴實被人卷了包兒,虧空要你自個兒掏家底兒填補,記著了?”
“啊是是……”容寶應了,撒腿就承辦去了。
他站在牌樓下順光看,晌午的太陽炙烤著這座古城,地面上起了熱旋兒。肖鐸在一片扭曲的影像里走得閒適從容,這樣的人,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,收服了是膀臂,收不服則會毀了他的根基。事到如今誰都沒有退路,一切各憑本事吧!
曹chūn盎給他gān爹打著傘,錯眼兒回頭一看,低聲道:“兒子打量這南苑王,話里都帶著股子勁頭兒,這是一心要拉攏您吶!您瞧都走出去這麼遠了,他還在那兒,都快趕上十八里相送了。”
肖鐸眉眼低垂,搖著檀香小扇道:“那個酸王不簡單,叫人防著點兒。這會子就是個互相牽制的境況,我動不得他,他也動不得我。大約還會彼此監視,想來真好笑。”他昂首看,蔚藍的天幕上間或飄過一絲雲彩,背上熱汗淋漓,渾身粘纏得難受。他拿扇骨挑了挑領口,懶散問,“烏衣巷的屋子叫人去看了沒有?”
曹chūn盎應個是:“大檔頭他們都到了,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遍,樣樣熨貼。後來上舫船把娘娘和月白姑娘安置過去了,這會兒過了飯點兒,估摸著都歇下了。”
他嗯了聲,開始嘟嘟囔囔抱怨,“南方果真是熱,看看這一身的汗!這樣氣候辦差傷元氣,白天就不出去了,要緊事攢到一塊兒,起早或是太陽落山後再議不遲。”又問,“金陵有什麼特色小吃?”
曹chūn盎開始掰手指頭,“秦淮八絕gān爹知道嗎?茶葉蛋、五香豆、鴨油蘇燒餅、雜樣什錦包子、還有油炸臭gān、鴨血湯……說是八絕,其實是成套,遠不止八樣。gān爹怎麼的,剛才沒吃飽?您想吃什麼,兒子給您買去。”
他左顧右盼,有點嫌棄的模樣,“路上東西gān不gān淨?你說的那些忒雜了,有沒有能清熱降火的?”
“gān爹有內熱?”曹chūn盎問,見他突然橫過眼來,唬得忙咳嗽打哈哈,“噯,這天是太熱了,該降降火,不然嘴裡要生瘡的……兒子想起來了,南京人愛喝jú花腦jī蛋湯,那個清火好。光喝湯喝不飽,兒子再買一屜子小燒賣,您就著下了肚,一準兒連晚飯都顧不上了。”
他背著手琢磨了下,“也成,我先回園子,你去辦吧!辦完了送娘娘屋裡。”
曹chūn盎怔了下,“不是您要吃嗎?”想想誰吃也不打緊了,又添了一句,“那月白姑娘呢?就辦一份?”
他擰緊眉頭瞪他,“你熱暈了腦子?這種小事也來問我?”
曹chūn盎縮脖兒告饒:“兒子瞧月白姑娘是gān爹的……”怕又要挨罵,往自己臉上拍了下,“我沒成色,惹gān爹生氣了。您進巷子,兒子掂量著辦就是了。”
伸手一招立馬有人上來接應,肖鐸沒再理會他,踱著方步進了石拱門裡。
烏衣巷說長也不算長,攏共百丈進深,白牆黑瓦翹腳檐,極有江南風韻。宇文良時撥的那個園子在小巷最深處,女牆參差,綠樹環繞。不似北京方方正正的四合院,一進二進明明白白,這裡的玲瓏雅致延伸到每個細微處,比餘杭落腳的鹿鳴蒹葭更顯深幽。站在門廊上是看不見正屋的,北京善用影壁,江南則工於巧思。一條甬道建得九曲十八彎,所到之處像裝訂成冊的畫本,必須一頁一頁地翻看,才能發現其中曼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