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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闆娘起身給他擦汗:“穀子出鍋了麼?都晾好了?怎麼不叫我一聲?”
他笑了笑,頰上梨渦淺生:“活兒不多,我一個人就成,用不著你幫忙。早些收拾好,明兒帶你出去逛逛。”轉而對吳大娘雙手合十行一禮,“大娘,聽說這裡也過花朝,廟會很熱鬧?”
吳大娘連連點頭:“不單有廟會,好多寺院的大主持都替人解簽祝禱……我看你們還沒有孩子,光華寺有尊佛母像,求子很靈驗,傳說佛母名叫蠻娘,很小的時候在寺院修行,有一天午睡,西竺和尚丘陀羅跨過她的身體令她懷孕,十四個月後生下了個女孩。你們可以去那裡拜一拜,沒準轉過天來就有喜信了。”
老闆娘吐吐舌,穿著淺藍奧黛的曼妙身姿扭出個銷魂的弧度,沖身後人眨了眨眼:“拜佛母不如拜丘陀羅,你說是不是?”
掌柜的咳嗽一聲,含糊遮掩過去了。
吳大娘本就是上了年紀的,最愛搗鼓家長里短,轉頭一看,笑道:“這兩天我們家很熱鬧,以前不常走動的人都來串門子,說來可笑,不是為我自己的事,竟是為方先生。”
掌柜的神色一凜:“為我?”他們的來歷不為人知,到一處地方,不事張揚是最好的,叫人盯上可不是什麼好事。
吳大娘哪裡知道那些內qíng,自顧自笑著:“方先生一表人才,打聽你的都是有女兒的人家,你們雖開了間小鋪子,但看得出家境殷實,我們這裡民風是這樣,搶親、買童養女婿,不在少數,你有夫人不假,架不住人家姑娘愛慕,有幾家想托我說合,人家姑娘過門願意敬重夫人,只求能和方先生結成夫妻。夫人不生養不要緊,小夫人的孩子也管夫人叫母親的……”
老闆娘聽得目瞪口呆,他們夫妻有沒有孩子,何嘗輪到外人置喙?沒有孩子就得給丈夫納妾,聽著要受敬重還得妾願意,這是什麼道理?她捨得一身剛得來的如意郎君,就這麼便宜別人麼?
她當即臉色就不好了,扭身看著她男人:“我聽你的意見。”
掌柜的臉上無甚喜怒,對吳大娘拱手道:“多謝好意,孩子不急,或早或晚總會有的,如果為了這個辜負她,我寧願不要孩子。以後若再有人提起,請大娘代我傳個話,方將心無二致,就算哪天我夫人不要我了,我也不會再娶別人,我們新婚才不久,聽見這話太煞風景,大娘來串門我們很歡迎,可是要為這而來,就惹得大家不自在了。”
吳大娘聽得一頓:“我不過傳個話,並不是來做媒的……”
老闆娘替她添茶,溫婉笑道:“是這話,我們沒有要怪大娘的意思,我和我相公感qíng很深,初聽你說起這個叫我回不過神來。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他分給別人,我這人脾氣不太好,吃起醋來什麼都gān得出,誰要打他主意,我頭一個不饒她。所以大娘萬萬不要再提,傷了咱們鄰里qíng分就不好了。”
這股護食的勁兒也少見,更少見的是願打願挨。本地的男人說起納妾偷著高興,這外來的兩口子不同,似乎從沒想過和當地人聯姻。吳大娘臉上掛不住,訕訕道:“我是想你們要常長住下來,有個得勢的親家走動也是好事……哎呀不說了,怪我多事,鬧得你們不舒心了。既然你們是這意思,我心裡有了底,往後也好回絕人家。”言罷一笑,“你們不知道,我那裡門檻都要被人踏平了,心裡也惱得很呢,只不好說罷了。”站起身拍了拍衣裳道,“時候不早了,你們打烊,我該告辭了。”
老闆娘請她稍待,拿竹筒灌了一筒酒遞過去:“我們的事,給大娘添了麻煩,怪不好意思的,這是自己釀的甜酒,請大娘嘗嘗。”一面說一面往外引,“天要黑了,路上走好呢。”
吳大娘去了,掌柜的隱隱覺得大事不太妙,打著哈哈道:“真有意思,這裡的姑娘比咱們大鄴的還開化……”
“你高興麼?”老闆娘拉長了臉,“肖丞,你人老珠huáng了行qíng還很好,心裡得意極了吧?”
“我冤枉!”他搓著兩手道,“你也說我人老珠huáng了,還有什麼可得意的?剛才我撂了話,你也聽見了,我何嘗動過納妾的心思?”他靠過來搖搖她,“音樓,咱們經歷了多少,你我心裡都有數,為這個鬧彆扭,太不值當了。”
她想了想也是,“到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,女人只能從一而終,要是女人也像男人似的,保不定也有人來給我做媒。”
掌柜的嘴角一抽,有點不大稱意,“你整天就想這些?”
她長吁短嘆:“我以前就說過,不能來民風太開放的地方,誰知道挑來挑去偏是這裡!這下子好了,有人跟我搶男人,真叫人搓火!”她橫眼看他,從櫃檯下面摸出把剪子來,重重拍在檯面上,“你敢動歪心思,我就讓你變成真太監!”
他驚駭地看著她:“你瘋了不成?自己臆想很好玩麼?”
她搓了搓臉,太激動了,臉上一層油汗。看外面天色漸暗,垂頭喪氣地嘀咕:“做媒都做到門上來了,不是打我大耳刮子麼!真氣死我了!上門板,咱們早早兒回去睡覺,議一議孩子的事。”
這話掌柜的太愛聽了,響亮地噯了聲,手腳麻利地落了門閂,一手端油燈,一手牽她上樓。
她坐在chuáng上賭氣,他打了手巾把子來給她擦臉,邊擦邊道:“我料著是那藥吃得太久了,一時恢復不過來。按理說是時候該懷上了,可惜方濟同不在,要不叫他瞧瞧,好歹多幾分勝算。”
她回身摟住他:“橫豎我不著急,你著急麼?”
他笑著在她鼻尖上親了親:“我也不著急,只要有你在身邊,我什麼都不在乎,你聽我說,有件事我想了很久,外邦畢竟不是故土,人講究個落葉歸根,咱們暫且按捺幾年,等風頭過了悄悄回中土去,不在紫禁城安家,就算去糙原,也qiáng似在這裡。你生來怕熱,我瞧你每天熱的直喘,心裡很覺對不住你,別人養媳婦,給她高chuáng軟枕富貴日子,咱們呢,隱姓埋名飄臨在異鄉,你明明委屈又不能說出口,實在難為你。”
他們都為對方考慮,這份真qíng才是最難得的。音樓在他頸子上蹭蹭,奇怪他明明不用薰香了,領口袖隴去仍舊保留了瑞腦的氣味。她喜歡這味道,莫名叫她覺得安心。
“我不想冒這個險,回去怎麼樣,誰知道呢!天天提心弔膽的,不如在這裡紮根,我沒有故土難離的想法,有你的地方我就能踏踏實實住下來。”她抬起頭眨眨眼,長長的睫毛刮在他下頜上,“你今兒又得了中原的消息?信上怎麼說?”
當初來安南的時候帶了信鴿,東廠訓練信鴿是拿手戲,飛越幾萬里回巢不在話下,這頭餵養那頭築巢,兩邊好通信,又不會走漏風聲。他人雖不在大鄴,那裡的政局卻依舊關注,曹chūn盎還在東廠供職,這個gān兒子是靠得住的,常捎些消息過來,比方那時他們遁走,談謹擔當不起罪責只得呈報他的死訊,如今西直門外建了他的衣冠冢,皇帝下旨封他為定國將軍,死後哀榮居然成了英雄。
“彤雲有些本事,把皇帝折騰得找不著北,這會兒懷了身子晉封皇貴妃,離後位僅一步之遙了。”他放開她,解了奧黛右衽上的鈕子細細給她擦身,“一個皇帝,gān什麼都沒有顧忌,江山社稷離散落不遠了,那時封你為後如果還說得通,抬舉彤雲委實有點牽qiáng了。總歸是太監的對食,一躍成了皇妃,未免兒戲。”
她唔了聲道:“也虧得他荒唐,彤雲才得出頭之日,這樣不好麼?”
他對那個朝廷的積怨多了去了,不過眼下遠離是非,便能站在旁觀的角度上看待問題了,因頷首道:“對彤雲必然是好的,她是聰明人,有了依靠,自己能過得滋潤。”
她昂起頭來看他:“咱們已經離開大鄴了,她又不知道咱們下落,孩子的消息你不打算告訴她麼?”
“你我是遠遁了,可京里還有曹chūn盎和佘七郎他們,沒有牽制,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?況且皇帝要是知道你沒死,你猜猜他會不會向屬國發榜緝拿你?”他在她背上推拿,推著推著就不受控制了,獻媚笑道,“今兒手勢還成麼?”
她打掉他的手一嗔:“好好說話麼!”
是在好好說話啊!他不屈地重爬回來,倒是老實了些,“東廠由閆蓀琅接管,上台就鬧出了大動靜,他忙著立威,朝廷上下一片風聲鶴唳,這麼一比,立馬有人想起我的好來了。”他輕聲笑起來,“兩個慣常唱反調的老學究說了句真心話,‘若肖督主尚在,何至於此’,那會兒他們背後都管我叫jian宦佞臣,現在口徑一致地誇獎我,我真是受寵若驚。”
“德xing!還經不得別人誇了?好就是好。”她翻過身咧著嘴笑,“你是我見過最有人qíng味的jian宦,好在我那時沒被你的壞名聲嚇退,死纏爛打,你就是我的啦!”
她得意洋洋,他縱身撲了上去:“你說要議一議孩子的事,正經時候怎麼不提了?”
她嬌羞遮住臉:“命里有時終須有……”
次日花朝,最宜踏青遊玩,鋪子關了一天門,往光華寺有程子路,也沒雇轎子,兩個人手挽著手走在石板路上,風是和煦的,道路兩旁成片的竹林遮天蔽日,風從枝頂滑過,沙沙一片脆響,偶見道旁盛開一朵花兒,叫不出名目,孱弱幼嫩,他摘下來替她戴在幕籬上,透過低垂的綃紗,看到她明朗的笑容。
音樓把昨天聽來的關於塗藹大師的故事告訴他,不無傷感道:“愛人死了,他就出家為僧,每天往返那麼長的路,走了二十七年了,說起來真可憐。”
他把她的手牢牢攥進掌心裡:“人各有命,所以擁有的時候要珍惜,一旦錯過就找不回來了,所幸他覓到了這個法子,否則剩下的歲月怎麼度過呢?每日苦行,與其說是超度愛人,倒不如說是自我救贖。”
她把嘴噘得老高:“你非要把事分析得這麼明白?”
他噎了下:“東廠帶出來的老毛病,一時之間改不了,不過我也佩服他,能堅持二十七年,這份感qíng委實是滲透肌骨了。”
“所以只要看到感人的一面就夠了,人活得糊塗才是福氣。”她替他放下帽帷,路上來往的人漸多,不再說話,只是牽著彼此的手,沿著蜿蜒的路踽步緩行。
安南的佛教分好幾家,藏傳佛教是中土傳過去的,寺廟裡的紅漆鎏金裝飾,甚至匾額上書寫的文字都是仿漢。他們進廟拜佛,一個黑漆漆的銅像被鮮花簇擁著,頭頂上掛著dàng魔天尊的牌子,這尊佛音樓不熟,恭恭敬敬上了香,便退出天尊殿轉到了佛母像前。其實嘴上說不著急,心裡也暗暗祈盼,生活已經極盡完美,如果再有個小人兒繞膝,又該是怎樣一種滋味?愛他,想為他生兒育女,這是人之常qíng。音樓拈了香虔心祝禱,“佛母大慈大悲,求佛母憐憫賜我麟兒,若果然如願,信女必定替佛母重塑金身,以報佛母大恩大德……”